2021年9月9日,江西 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二法庭 ,勞榮枝案公開宣判現(xiàn)場。
2021年9月9日上午9時,南昌中院對勞榮枝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以勞榮枝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綁架罪,數(shù)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勞榮枝不服判決,當庭表示上訴。
案中被害人陸中明的妻子朱大紅也在宣判現(xiàn)場,22年的等待,終于算是等來一個結果。
據此前報道,勞榮枝生于1974年,原是九江石油化工公司的小學教師。1996年至1999年,勞榮枝與男友法子英在南昌、廣州、溫州、南寧、合肥等地實施犯罪。他們將男子引至出租屋內,采用持槍、持刀綁架勒索、搶劫等手段劫財,共殺害7人。1999年,法子英作案過程中被抓,同年被執(zhí)行死刑。勞榮枝則逃亡近二十年,于2019年在廈門落網。
從落網到庭審,勞榮枝案廣受關注。然而在這樁大案背后,一些人及其被徹底改變了的人生卻被遮蔽。
請假前往南昌的朱大紅,理由是簡單的“家里有事”。她在一家賓館做保潔,小心地藏起自己受害者家屬的角色。
她不愿被同情,她的名字和只言片語只是被偶爾提及。更少被提及的,是這個家庭被遮蔽的22年。
故事的簡單版本是“一位母親拉扯大三個孩子”,唯有當事人知道,歲月多么難熬。他們經歷了命運無理的剝奪,花費漫長時間去彌合破碎的生活。
朱大紅被害的丈夫,在新聞中化作“小木匠”這個代號,只有在家人和鄰居的講述里,他才變成了31歲的年輕人陸中明。
2021年1月,南方周末在合肥尋找這樁血案的痕跡,重新拼合這個遭遇無妄之災的家庭,以及他們被喧囂遮蔽的故事。
2021年9月9日,江西南昌,勞榮枝案開庭公告。(澎湃影像/圖)
“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2020年12月,從南昌回來,朱大紅沒顧得上別的。趕上圣誕和考研,賓館的活兒干不完,往常下午五點下班,這會兒要拖到七點。
合肥零下七八度的夜晚,她乘40分鐘公交車回到了家,沒多久就睡著了,電話響起,她想接,一摸手機,不小心掛斷,又睡過去。
這樣的生活,在丈夫陸中明死后,一直這么過著。
起初到合肥時,朱大紅先找了一家酒店洗餐盤,十幾個小時跟水打交道,時間久了,“胳膊都感覺不對勁”。之后就是在賓館做保潔了,一天也要工作將近12小時、有夜班,但“比上一份好一點”,一干就是十幾年。
2018年,朱大紅患腫瘤動了一場手術,母親住院一個星期,花了一萬多。她心疼錢,女兒陸青青心疼她——同歲的人大多可以在家休息,但朱大紅“不管多冷,堅持上班,想給家里多掙一些”。
律師劉靜潔看到朱大紅的“堅強”,“一個農村婦女種地之余跑到城里打工,能做的只有最苦最累的工作”。
丈夫無辜被害,先是一段“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在鄰居陸中愛的記憶中,當時的朱大紅“人都軟著了,好像不能走了”。
三個孩子分別3歲、4歲、11歲,要人照顧,她沒法出去打工,僅憑幾畝田地維持著家庭的生計。
生活的困頓與情緒的崩潰把朱大紅拉入谷底。在家的那一兩年,她常常低頭坐著,不開電視,也不吭聲,能坐一下午。
劉靜潔回憶,那時她去朱大紅家,看到的場景是:孩子們沒有鞋穿,赤腳踩在地上。從田里挖的山芋未經清洗,臟的,連著皮吃。
兒子陸生生記得,有一年收割稻子,別人家用收割機,朱大紅家只能用鐮刀一把一把割,收完那天,突然下起大雨,朱大紅為了不讓稻谷淋濕,求人用拖拉機拉回來。
朱大紅想盡辦法維持生計。她先帶著三個孩子回娘家待了一段時間,并將大兒子留在那里,讓娘家人撫養(yǎng),以此減輕負擔。孩子大一些,她將二兒子與小女兒留給婆婆照顧,自己出門打工。
2021年9月9日,江西南昌,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外。(澎湃影像/圖)
消失的父親
從合肥到長豐縣夏店鄉(xiāng)懷堂村,要搭一個半小時公交車,下車再走上四五公里。朱大紅和兒女偶爾回來,在這兒團聚。
這條路朱大紅走了十幾年。早些年沒公交車,回家就借搭人家的電動三輪車。她精心計算著時間,五點前下班可以回家,六七點下班就回出租屋了。
陸青青初中時,奶奶去世,朱大紅在合肥打工,懷堂村的家只剩下陸青青和陸生生兩個人。在鄰居眼中,他們從小獨立,燒飯、上學、干農活,都是自己來。這也是陸青青對自己的要求,理由是“讓媽媽安心上班”。
朱大紅一個星期回來一兩次,給兩個孩子買好菜。那是陸青青的快樂時刻,至于帶回來什么,“啥都行,什么都好吃”。
朱大紅的家和鄰居家連成一排,大門和窗戶緊閉,木頭門被一把小鎖簡單鎖住,水泥裸露在外,地上總是潮濕。
很難界定哪里是廚房,靠墻的桌子上放著煤氣灶,沒有油煙機,水泥墻面被熏黑了一大片。煤氣罐連著煤氣灶擱在地上,左側的水龍頭孤零零懸在半空,下面沒有水池。電飯煲沒處放,擱在了女兒房間的書桌上。
這已經是朱大紅多年努力的結果。
十幾年前,劉靜潔去朱大紅家,見到的更加破敗。墻裂了縫搖搖欲墜,依靠一段樹干支撐。陸青青最深刻的記憶是,家里老鼠多,角落里一個狗洞,它們每天鉆來鉆去。
陸中愛記得,出事前不久,陸中明喊他一起喝酒,與他提起未來的規(guī)劃。陸中明想把手上的活干了,等到春節(jié)發(fā)了錢,去買幾套木匠工具,再雇幾個人,把生意做大一些,多掙些錢,把家里的房屋換成結實的磚瓦房。
然而,陸中明沒能給家里換上結實的房子。1999年7月22日,在合肥六安路,31歲的陸中明被突如其來的死亡選中。他被法子英騙至出租屋中殺害,以此威脅他們綁架的另一名受害者殷建華,向后者勒索錢物。
父親從此缺席。陸生生記得與父親的最后一面:陸中明離開時,他跑到門口,讓父親回來要“帶好吃的”,陸中明應了聲好。陸青青的印象更為模糊,那時,她剛剛3歲。
家是不完整的。這是陸青青上小學時最直觀的感受。母親的解釋很簡單,“你爸爸無辜被人殺害了。”陸中愛回憶,有一次,自己的兒子與陸生生在手機上聊天,陸生生曾感嘆,過年回家,別人都有父親,就我沒有。
陸中愛比陸中明大四歲,在他印象中,陸中明從小聽話、好相處,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喊他“陸老三”。陸中明的父親早逝,十一二歲,陸中明就出來學木匠手藝,“學一門手藝總比在家干農活強”。木匠活80塊錢一天,陸中明手巧,桌子、凳子,凡是農村家里用的東西他都會做。
家里有兩張陸中明的照片,一張是他抱著女兒、帶著兩個兒子,站在春天的田野里,茂盛的油菜花蔓過了他的膝蓋,將他和孩子層層圍。贿有一張是在冬天,他穿著黑色毛衣站在摩托車旁,笑著,陽光一層一層打在背后墻上。
如今照片已經發(fā)黃、模糊。唯有當年刊登在報紙上、被律師收進檔案里的版本依然清晰。
之后,朱大紅與三個孩子相依為命。“分擔”和“維持”逐漸成為這個家庭的主題,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用盡全力,把破碎的部分彌合起來。
和陸青青的聊天里,她最常提起的一句話是“幫媽媽分擔一些”。上學時是干農活、燒飯,母親情緒不好時,是多講講能讓她開心的話。初中畢業(yè)后,他們不再念書,早早工作掙錢,每個月發(fā)了工資,給母親一點。陸生生在備忘錄里寫下,“我們就是母親的希望,母親也是我們的希望。”
“一個女人拉扯大三個孩子的故事”一晃二十年,如今,朱大紅仍然感到遺憾,“只能把他們養(yǎng)大,沒辦法培養(yǎng)”。
劉靜潔看到朱大紅的苦。曾有人問劉靜潔,為什么朱大紅不嫁人?劉靜潔說:“她能拋下三個孩子嗎?她是想靠她自己把三個孩子撫養(yǎng)大,沒想過靠男人。
2019年12月1日,廈門筼筜路酒吧街,這里曾是勞榮枝逃亡時的落腳地。(視覺中國/圖)
兩個女人的扶持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在勞榮枝案庭審民事辯論環(huán)節(jié),劉靜潔在現(xiàn)場發(fā)問勞榮枝:“在你養(yǎng)了兩條狗,追求高品質生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受害者的家庭正掙扎在貧困線邊緣?”
法庭之外,律師劉靜潔和朱大紅保持了22年聯(lián)系。
漫長的歲月里,案子始終是朱大紅的心結。一開始,她常跑公安局、律所,詢問劉靜潔案子的進展。后來案件遲遲沒有動靜,她跑得少了,但偶爾也來,和案子不相關的事也問劉靜潔。
兩個孩子初中畢業(yè),堅持不再念書。朱大紅跑去問劉靜潔意見,劉靜潔建議學點手藝,幫著聯(lián)系學校,申請減免學費。陸生生去學汽修,陸青青學財會,等到畢業(yè),劉靜潔又幫著聯(lián)系汽車修理廠的工作。
看到朱大紅家的房子要倒了,劉靜潔和媒體跑過好幾次,聯(lián)系當?shù)卣逊孔有抟恍。朱大紅從親戚那兒借了錢,推倒了土屋,蓋上磚房。幾年后,又刷了層水泥。
之后,劉靜潔又給朱大紅家爭取到救濟。但每年三五百塊的錢杯水車薪,申請手續(xù)漫長繁瑣。“救急不救窮”,朱大紅也要強,申請了幾年之后,便不再申請,“全靠她自己”。
劉靜潔見證著朱大紅的“老去”。因常年勞作,朱大紅“比一般人老得快”,銀絲在她的發(fā)根迸濺出一片,眼角的皺紋一道一道折進皮膚里,臉上是細密的淡斑。“她比勞榮枝大四歲,你看老那么多,同樣都是女人。”
劉靜潔回憶起第一次見到朱大紅的情景,29歲的朱大紅還很年輕,“很崩潰,很痛苦”。
之后,劉靜潔為他們申請法律援助,免費代理這一案件。
朱大紅租的房子離案發(fā)現(xiàn)場不遠。她從沒去過,她怕自己“回到二十年前,心更碎”。案發(fā)現(xiàn)場在巷子里,那個屋子空著,一直賣不出去。附近居民回憶,在當時,人們會害怕走到這里。孩子也被大人叮囑,晚上不要到附近玩。
二十年,有些事情沒能逃過時間。
2019年11月28日,勞榮枝在廈門落網。朱大紅平時不看新聞。那天下班回家,她一進門就被兒子拉著,“媽,我跟你講句話”。
朱大紅等著,兒子卻遲遲沒開口。她奇怪“怎么又不講了”,兒子對朱大紅說:“你不要難過,我爸爸當時的案子,好像現(xiàn)在另一個嫌疑犯已經抓到了。”
陸青青也是在報紙上了解事情的詳細過程,看完之后,她淚水在眼中打轉,“挺多恨的”,但冷靜下來,打電話給朱大紅,又是一番安慰。
看到這個消息,朱大紅讓兒子回家,去陸中明的墳前告訴他。隔了幾天,自己也去了。
疾馳的生活帶著他們向前,每日的勞作擠走了情感與回憶。唯有閑下來,回憶才像野草一樣從生活的廢墟里冒出來。
朱大紅回憶陸中明的“好”,對孩子,照顧好了才想到自己;做工回家,陸中明會第一時間去田地里,站在朱大紅眼前。在朱大紅眼里,陸中明外向,“見人就笑瞇瞇的,連三歲小孩都不得罪”“在任何場面、任何事情上都能過關”。
兩人的最后一面是家里的稻田要灌水了,陸中明離開時,和她說,“你能搞的你就搞,不能搞的,就等我回來。”
她沒能等到陸中明回來。
不愿被知曉的姓名
2019年勞榮枝落網,傷痕被勾起,記者和煩惱隨之而來。
許多記者找來,拿著相機拍了好一陣。“什么人到家里來,都拍。”那一段時間,朱大紅的神經緊繃著。
她住大雜院,一有動靜,別人都知道,左右鄰居看到,來問長問短。案子三言兩語說不清,解釋長了,她又沒時間。一些老人,講了一遍,沒記住,下回又來問。
朱大紅不再講,但議論還是鉆進她的耳朵,“這么年輕,丈夫就死了”。無論同情還是瞧不起,她都不好受。
但被報道多了總有人記得。有一次,她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有人認出她來,“你是朱大紅吧?”她否認。之后的采訪,她不愿在出租屋中進行,堅持在合肥零下十度的冬天,搭上一個小時車去劉靜潔的律所。
如今她的心態(tài)變了些。“反正當事人就面對著這事,慢慢地,認得我就認得。這也不是什么丑事,他是無辜被害了。”
朱大紅坦然地出現(xiàn)在庭審現(xiàn)場。她還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獨⒌羲恼煞颍约?ldquo;親眼看看她是什么樣的女人”。劉靜潔說,這是朱大紅心里的“一根刺”。
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出庭,朱大紅被濃縮成只言片語。庭審中,她哽咽地問勞榮枝,“你的心是肉長的嗎?”
2021年元旦之后,朱大紅放了兩天假,回了一趟懷堂村的家。陸青青下班去超市買了東西帶回去,朱大紅在自家的田里摘了菜,學過廚的陸生生炒了幾個菜。
這是陸青青記憶里,母親少有開心的時刻。那個晚上,陸青青在社交媒體寫下自己的愿望,“希望接下來的一整年大家都能簡單的幸福。”
又過了8個月,朱大紅一家等到了等待22年的結果,這一次,她說要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陸中明的墳前告訴他。
(應受訪者要求,陸青青、陸生生為化名)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