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16年,馬寒松就曾看過王筱麗的畫作。當時他還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吐槽了這件事:“名與利就這么吸引人嗎?”此后,他并未繼續(xù)關注這件事。對于馬寒松而言,畫作被抄襲已經將近30年,“對我來說,我早已經麻木了,我沒什么感覺。”
“這兩天來,網曝關于本人涉嫌抄襲馬寒松先生作品一事,我深感羞愧和內疚:對不起組織及業(yè)界的培養(yǎng)和關愛,對不起我鐘愛如命的美術事業(yè),更對不起我心生敬仰、德劭才高的馬寒松先生!”
3月26日,青海美協主席王筱麗發(fā)聲致歉,承認抄襲。
王筱麗道歉信
王筱麗
此前,一篇《曝美女畫家、青海美協主席、最年輕中國美協理事涉嫌抄襲數年?》的曝光文章在網上引起熱議。該文將王筱麗與天津藝術家馬寒松的部分作品做了對比,高度相似的畫作被網友稱為“復印式抄襲”“不能說毫無關系,可以說一模一樣”。
馬寒松作品(左)與王筱麗作品(右)對比
看完道歉信,馬寒松的女兒覺得頗為氣憤:“覺得很避重就輕,道歉信只字不提售賣、出書。道歉信的意思就是我在家臨摹著玩的不知道怎么流入市場了。一流還是七八年,是不是可笑?”
她告訴南風窗記者,最近有許多朋友都向她轉發(fā)過王筱麗疑似抄襲畫作在抖音上售賣的截圖,但王筱麗在信里并未詳細解釋流入市場的細節(jié)。馬寒松今年已經72歲了,最近卻因為這件事都沒休息好。她只希望父親不再因為這些事受到困擾。
馬寒松此番愿意站出來通過媒體發(fā)聲,也是希望能夠借此糾正美術界里的不正之風,清理當下的藝術環(huán)境。馬寒松對南風窗記者表示:“她(王筱麗)應該對各種受害者表示道歉。她應該知道是跟誰在認錯,只對我認錯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畫畫的人。”
王筱麗抄襲風波再度揭開了書畫界的丑陋一角。更可悲的是,業(yè)內許多人對此卻已經見怪不怪了。
01
原樣克隆
早在2016年,馬寒松就曾看過王筱麗的畫作。當時他還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吐槽了這件事:“名與利就這么吸引人嗎?”此后,他并未繼續(xù)關注這件事。對于馬寒松而言,畫作被抄襲已經將近30年,“對我來說,我早已經麻木了,我沒什么感覺。”
2016年馬寒松在朋友圈的吐槽
馬寒松記得,曾經有造假人士兩次專門舉行了拍賣會來拍賣抄襲他的假畫。在天津一條文化街上,有店鋪甚至以他的名字開店賣假畫,結果店員見到他還認不出本人。店員還很得意地告訴他,最好的時候每月能賣出上百幅。
為了打假,馬寒松在過去也嘗試做過很多工作,比如在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許多呼吁打假的文章。他曾寫道:“那些畫,粗制濫造,十分惡俗,實在不能容忍,但是赫然寫著我的名字,打著我的印章。我感覺,我對藝術的真誠被褻瀆,自尊受到傷害。”
馬寒松
馬寒松想到一個辦法,他請人做了一個專門打假的個人網站,將自己的作品清晰大圖上傳,并且公布郵箱,讓大家將手里的畫拍照發(fā)給他,由他本人來鑒定是否贗品。這一辦法的確有效果,馬寒松收到不少照片。但沒想到的是,收到的40多幅畫照,竟然全是假的。而且打假網站上曬出的高清圖片最后又導致新的假畫泛濫。
馬寒松自此心灰意冷,對于市場上的假畫也徹底“麻木”了。
直到這一次網上曝光了王筱麗疑似抄襲的丑聞,馬寒松的平靜再度被打破了。“這個事情的興起不是我引起的,我現在也是在觀察。”馬寒松稱,此次事件可能是由打假機構或個人揭露的,最后引起極大震動。這也說明了在現在的網絡環(huán)境下,抄襲造假等行為是無處藏身的。
輿論發(fā)酵以后,馬寒松的學生幫忙將王筱麗在網上的部分作品發(fā)給他看,馬寒松立刻發(fā)現不少作品都很雷同。迄今為止,馬寒松共出了13本書。僅就一本《馬寒松水墨人物畫技法解讀》,他就發(fā)現該書中有二三十幅畫都被王筱麗抄襲了。
《馬寒松水墨人物畫技法解讀》
“首先可以確定是抄襲無疑,手法基本是克隆原畫,相似度95%以上,身為省美協主席應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國內著名藝術市場評論人牟建平對南風窗記者表示,近年中國美協三令五申嚴禁抄襲侵權,但這樣的事情卻依然發(fā)生在一個省美協主席和中國美協理事身上,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王筱麗在道歉文中解釋了自己的抄襲動機,“馬寒松先生是我素來崇敬的藝術家,特別喜歡他的作品風格,也學習臨摹他的畫作以提升自己。由于我的虛榮、僥幸心理作祟,致使抄襲作品流向社會”。
牟建平認為,王筱麗是美術科班出身,經過多年專業(yè)的美術教育應當對于臨摹和抄襲有清晰的認知。借鑒、臨摹和抄襲有著嚴格的區(qū)別,搞藝術難免學習古人和當代名家,但絕不能抄襲別人的作品,三者之間還是有著嚴格的界限。
馬寒松作品(左)與王筱麗作品(右)對比
牟建平告訴記者,臨摹是從事中國書畫必經的階段,每個中國畫家都臨摹過古人,學古人、師造化是創(chuàng)作的主要手段。“哪個畫家沒臨摹過前代經典呢?”但臨摹大多是以學習為手段,并不是為了牟利,臨摹都是光明正大的,比如落款上寫“某某臨八大山人”。
借鑒比較模糊。它往往不是完全的克隆模仿,作品的外貌可能只相似一部分而已。于是有的畫家也會把抄襲巧妙偽裝一下,僅僅抄襲一小部分,或變換一下位置,打擦邊球。
至于抄襲就比較明顯,常常讓人一下就能斷定兩件畫作完全一樣,筆墨、構圖、題材、畫風完全雷同,抄襲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投機行為。“抄襲別人的畫作,署自己的名,這樣出名快,很快就形成個人風格。但是人家可能經過幾十年才創(chuàng)出自己的風格,你一天就完成了。而且還署上自己的名字,這就是抄襲。”
收錄于《大境界·2017當代中國書畫名家推薦——王筱麗專輯》中的與馬寒松2009年作品(右)高度相似的畫作(左)旁邊赫然署著王筱麗的名字
02
道歉不誠
抄襲風波4日后,王筱麗也通過青海省文聯向外界首度道歉認錯。
在王筱麗26日的道歉信中,她說:“或許是我對馬老傷害太深了,盡管通過朋友作了聯系溝通,但與先生始終緣慳一面,我只好在等待一天后,深夜抱憾而返。此后,我還會積極主動與馬老溝通,當面表達我真誠的忓悔。”
馬寒松卻認為“絕對沒有誠意”。他向南風窗記者回憶,24日有朋友從中轉述王筱麗來意,大意是希望能會見當面認錯、帶著畫想向他請教。考慮到當時事件曝光沒多久,馬寒松覺得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馬寒松以次日要出差為由婉言謝絕了會面。
之后,馬寒松聽聞王筱麗在天津呆了一天,晚上離開。但此期間,沒有人向他轉達過要登門拜訪的消息。
馬寒松女兒也質疑道:“青海美協主席很難找到官方聯系,非找私人渠道嗎?這是認錯態(tài)度嗎?”她同樣覺得王筱麗的道歉不真誠,“說辭不是很著邊。她這么仰慕我父親,七八年孜孜不倦地臨摹,我們都未見拜訪,不爆出來也不道歉。”
“要知道,一個畫畫人能進美協有多難。她坐在主席位置,用我父親的畫一筆不改,真的太懶了吧。”她說道。
中國美術協會理事名單,王筱麗在列(來源:美協官網)
此后,馬寒松再未接到王筱麗方面的聯系,直到在網上看到她的公開致歉。看完信后,馬寒松心中仍有疑慮,他指出王筱麗在致歉信里盡量躲避賣畫的問題,還有推卸責任之嫌。
王筱麗在信中說道:“需要說明的是,抄襲作品沒有參加過任何展覽和評獎。同時,網絡列舉的部分作品落款字跡不是我的。”
馬寒松認為這兩句話背后的潛臺詞是在告訴大眾:“這個畫不是我畫的,也許別人借我的名字在賣畫。”是否參加過展覽和評獎,真實情況需要有關部門去深入調查。
馬寒松向南風窗記者感慨,一直以來他對于抄襲泛濫已經麻木,甚至覺得是自己沒有能力(打假)的表現。而這一次,他接受媒體采訪,也是希望能呼吁社會重視知識產權保護的問題。
“知識產權在我心里是一個很大的東西,保護藝術家的知識產權是非常應該做的事情。我希望能夠在美術界真正樹立起保護意識。這是一個機會,讓我們的環(huán)境更加清靜,讓真正搞創(chuàng)作的人更安安心心地搞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會被別人盜竊。”馬寒松稱。
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馬寒松因多年來屢屢被抄襲而深感受傷,他也告誡心懷叵測之人:“不要做錯誤的事情。說嚴重一點,這就是犯法。”對于王筱麗抄襲事件,馬寒松還沒想好事情應該怎么解決,但他覺得,對方應該有一個誠懇道歉的態(tài)度,向社會坦誠自己的所為。
2014年馬寒松發(fā)表在人民網的打假文章
馬寒松表示:“我希望這次有關部門,最重要的是青海文聯能夠正確解決這個問題,不要在這件事上搪塞或者推卸。”
據媒體報道,25日青海文聯紀委已介入此事,文聯正在核實、調查網傳文章所反映情況,王筱麗的行為屬于臨摹還是抄襲還要核實、調查。29日上午,南風窗記者就此事聯系青海省文聯方面,文聯一位工作人員表示:“我不太清楚詳細情況,也不方便給您回答。我們對外宣傳那幾個老師全部都外出了。”
03
藝術之恥
追求藝術之美的藝術界多年以來卻一直丑聞不斷。
2019年,葉永青抄襲事件震驚了國內的藝術圈。葉永青是四川美術學院教授,也是國內知名的藝術家。然而,他卻被比利時藝術家西爾萬指控抄襲。令人震驚的是,葉永青的抄襲歷史被控長達30年,他以抄襲畫作不斷成名,并在國際市場上賣出天價。
比利時藝術家西爾萬1989年的作品(左)與葉永青1995年的作品(右)對比
一張張對比圖不斷落下實錘,抄襲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葉永青在最初矢口否認以后,對于抄襲事件再未回應。2019年西爾萬委托中國律師提起了法律訴訟。當事人緘默不語,知名評論家栗憲庭先發(fā)聲了,對因“寫過葉永青和劉煒展覽的序言”而“向藝術界道歉”。栗憲庭表示“抄襲是個道德問題,沒有藝術上的問題可以談”。
在油畫家燕婭婭抄襲門事件中,攝影家薛華克起訴燕婭婭稱自己的8幅攝影作品被燕婭婭抄襲并改成油畫作品展出和拍賣。最終法院認定其中的5幅油畫系照搬照片繪制,侵犯了改編權。此事在當時也引發(fā)了美術界、攝影界和法學界的多方關注。
燕婭婭油畫作品(左)與攝影家薛華克攝影作品(右)對比
除了知名藝術家的翻車,抄襲的現象在國內大大小小的展會上也并不罕見。
就在今年初全國第五屆正體書法作品展覽上,有2位參展者因被判定抄襲而取消了入展資格。從參展作品與“母體”對比來看,內容、布局甚至細節(jié)都如出一轍。書法臨帖本是學習書法的必經之路,而如今書法展成為了許多抄襲作品堂而皇之展示的重災區(qū)。
據中國美術家協會統計,2017年以來先后接到對該會各類展覽中疑似侵權、違規(guī)作品的舉報投訴百余件。2年時間內最終共計查處102件侵權、違規(guī)作品。
為了遏制侵權之風,2019年中國美術家協會在官網發(fā)布《中國美協對抄襲侵權作品堅決說:不!關于監(jiān)督美術展覽作品抄襲侵權行為的公告》并公布舉報電話。公告強調,著作權是創(chuàng)作者享有的知識產權,受法律保護,任何人都無權侵害他人的著作權。
牟建平認為,抄襲就是對知識產權的侵犯,欺騙并損害了原作者、買家和市場。長期以來,國內許多從業(yè)者對于知識產權的法律意識普遍淡漠,因而抄襲造假之風屢禁不止。從本質上說,抄襲是急功近利的思想在作怪,拿別人的創(chuàng)作為自己的名利服務。這是一種投機取巧行為,中青年藝術家都應該以王筱麗的事件引以為戒。
馬寒松對王筱麗道歉信做出回應:“王筱麗應該向美術界道歉,才能把抄襲的惡習抑制下去。”
“王筱麗作為中生代畫家,應當是邁過了模仿古人和當代畫家的階段,有獨立創(chuàng)作能力,能初步形成自己的藝術語言。但她選擇了走捷徑,心存僥幸,急于獲利,這注定是不會成功的。”
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者而言,這無疑是一種悲哀。藝術之美在于那是藝術家豐富情感內涵的結合,凝聚著創(chuàng)作者的知識、思想與創(chuàng)造,有著穿透心靈的力量。所以列夫·托爾斯泰這樣看藝術:“一部藝術作品是好是壞,取決于藝術家說什么,怎樣說,所說的又是在多大程度上出自內心的。”
有人將創(chuàng)造性視為藝術美的靈魂。藝術美在獨特,藝術作品的高價值也在于此。千篇一律的美絕非藝術,剽竊了他人勞動心血和成果的作品更是藝術之恥。身為藝術家一味想著拿藝術去換錢,利欲熏心,最終只會污染自身的羽毛。
勿以小抄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