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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楨為何十次請辭浙大校長

2020-10-20 23:26:03 來源: 文匯報 作者:李杭春 點擊圖片瀏覽下一頁

 舉校西遷的艱辛,事無巨細的操勞,家破人亡的哀慟,“落伍氣象學”的追悔,以及更多不被理解的傷懷、內(nèi)外交困的迫壓……翻讀日記,竺可楨一向堅忍、寬厚,克己、自省,即便如何苦楚,鮮有直言不諱者。但他不是三頭六臂的英雄,也不是不食煙火的金剛。

  竺可楨記日記或始于1913年入學哈佛之時,但遺憾的是,1936年前的日記先失于火災(zāi),后失于戰(zhàn)爭,均已不存,今天我們能讀到的竺可楨日記自1936年1月1日始,至1974年2月6日,他去世前一天。日記時間連貫,敘事清晰,內(nèi)容細致豐沛,是史學界公認的“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名人日記之一”。尤其新中國成立前的部分,完整地記錄了一位大學校長的教育理念、辦學情懷,以及戰(zhàn)火硝煙里執(zhí)掌一所高校體會的五味;而其長校浙大13年間的去與留,直可謂遍歷周折,費盡思量,頗引人懷想。

  1935年12月9日,平津各高校發(fā)起“一二·九”抗日愛國運動,得到全國各地學生的響應(yīng)。12月24日,“浙江大學校長郭任遠,因阻學生游行,被迫辭職”。次年1月21日,蔣介石由陳布雷陪同視察浙江大學,并委陳布雷、許紹棣與浙大校務(wù)委員會處理善后。據(jù)陳訓慈稱,首推竺可楨往長浙大者正是時以教務(wù)長名義主持臨時校務(wù)會的鄭曉滄;而竺可楨知道自己“躺槍”,是在1月28日的午餐餐桌上:

  中午肖堂與曉峰約在美麗川中膳,到詠霓、謝季華、馮景蘭(懷西)等。據(jù)詠霓云,浙江大學教員與學生均不滿于校長郭任遠,郭辭職,教部已有允意,但蔣因?qū)W生排斥校長勢不可長,故決維持郭,在郭辭職時曾有人主派余前往長浙校之議云。(1936年1月28日日記)

  其時也,竺可楨已在南京工作生活了十多年。雖然1936年前的南京日記包括更早的哈佛日記均已不存,但從這年年初短暫的南京日記,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作為東南大學地學系主任、北極閣氣象研究所所長、中國氣象學會會長和中央研究院評議員,身在南京的竺可楨,可謂工作得心應(yīng)手,事業(yè)如日中天,生活平靜而美滿,在指導各地建氣象測候所、組織學會會議之余,也偕夫人走親訪友,教長子竺津?qū)W英文,帶孩子們?nèi)タ葱闾m·鄧波爾的《小姑娘》,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當然,此間內(nèi)外政局之患,是困擾竺可楨們的餐桌話題:

  六點半至利涉橋老萬全,周漢章邀晚膳,到翼謀、肖堂、曉峰、王煥鑣、張廷休、繆贊虞、展叔、振公等等。張廷休謂政府現(xiàn)己具決心抵抗,二三個月以內(nèi)或?qū)l(fā)動云云。張與何敬之頗接近,故似可代表軍部之意見,蓋己至忍無可忍之時期矣。(1936年2月2日日記)

  戰(zhàn)爭跡象則是隨處可見:

  《字林西報》載上月份我國在美大買軍火,計值三百萬金元,抵全美軍火出〔口〕四分之三云。(1936年2月7日日記)

  據(jù)石瑛云,政府已有決意抵抗,現(xiàn)政府已將現(xiàn)銀運往成都云云。(1936年2月11日日記)

  對時局之悲觀,甚至讓竺可楨有出售住宅之計劃:

  晤元任,余以時局危急,擬將住宅出售,以一旦薪水不發(fā),則銀行按月應(yīng)還之款,無法付去。元任云,此事當非限于一二人之事,臨時當可緩付云云。又若政府一旦濫發(fā)紙票,則屋售出后,等于得到若干廢紙而已,故此事作罷。(1936年2月10日日記)

  竺可楨在南京有兩處住宅,分別是珞珈路新居和雞鳴寺路舊居。以仍需按月還款推測,竺可楨擬出售的或為珞珈路新居。這年4月,竺可楨只身前往杭州,家還留在南京,直至次年8月南京遇炸,竺可楨才移家杭州,并偕家人隨校一路西遷,夫人俠魂和次子竺衡俱病歿泰和。待再次回到南京,已是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以后。他先上了北極閣:

  無線電臺屋尚好,惟門窗全去。自山上下望,見全城依然如故,不禁有江山依舊,面目全非之慨也。院中草己深,且壁亦失修……(1945年10月14日日記)

  次日回“家”,知“所有書籍均亡”,包括1927年遇火災(zāi)后10年間的日記:

  十點,余偕高玉懷至珞珈路廿二號,由江蘇路往。外表與八年前無異,內(nèi)住偽財次〔長〕……陳君衍。陳已被押,其妻女在內(nèi)……余所有書籍均亡。問之,據(jù)云目前亦無一書架,其不讀書可知矣。內(nèi)部裝修甚好,但草木無增加,但高大不少矣。后面添一磚屋,系衛(wèi)隊用。(1945年10月14日日記)

  這是后話,回到1936年。2月11日晚8時,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長翁文灝(詠霓)到訪,正式告知擬請出任浙大校長之提議。在竺可楨看來,戰(zhàn)爭將至、危機四伏的時局,對學校師生自然是巨大威脅;而若站在大學主事者角度,一個安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的校園,更是萬難維持的。因之,竺可楨隨即有如下表示:

  余謂在此時局,難保于三四月內(nèi)不發(fā)生戰(zhàn)事,京杭兼顧勢所不能,故余不愿就,若能于浙大有所補益,余亦愿竭全力以赴之也。(1936年2月11日日記)

  這應(yīng)該是竺可楨的基本態(tài)度,作為一介知識分子,在個人利益與大局利益存在沖突的時候,竺可楨選擇的是犧牲自己。

  十天以后,蔣介石約見:

  待約一小時,蔣始來,蓋在軍校訓話云云。待約五分鐘,即偕布雷同見蔣。渠最初問余是否初來自北平,余告以去年曾至北平,但渠意中終以為余方由北平回也。次即約余赴杭州長浙大事,余告以須與蔡先生談后方能決定。渠意即欲余允任,余告以尚須考慮,談約七八分鐘而出。(1936年2月21日日記)

  考慮到事已至此,或難推辭,竺可楨以諸多實際困難,設(shè)想著自己的半年之約:

  余個人之困難在于:一,不善侍候部長、委員長等,且亦不屑為之;二,時局如斯,萬一半年內(nèi)戰(zhàn)事發(fā)生,余不能離杭,則不免懸心吊膽;三,余目的并不在于要能長做校長,故半年之內(nèi)亦難看見成績也。(1936年2月25日日記)

  后來,蔡元培建議一年為期并答應(yīng)推薦繼任者,邵元沖、張默君夫婦亦勸其“宜暫往一試”,因為“借此可以轉(zhuǎn)易學風,展施懷抱”。在師長、朋友、家人的鼓動和支持下,1936年4月26日,竺可楨到浙大接事。但他以“不愿放棄氣象研究所事”,而“久兼決非辦法”,故始終惦記著“半年”之期。除不移家、不離所,一個未事張揚的證據(jù)就是,這年10月中旬,借報告過去半年來校務(wù)改進狀況之名義,竺可楨托陳布雷將《半年來浙大之改進》一文轉(zhuǎn)呈蔣介石。顯然,這份報告很有點布局進退——以進為“退”——的功能。

后來我們知道,竺可楨在獲得了“財政須源源接濟,校長有用人全權(quán)”兩項辦學特權(quán)以后,“以半年為限”的要求卻遙遙無期,并且先后有10個年頭,竺可楨帶著他的大學流亡在戰(zhàn)爭邊緣,歷盡千辛萬苦。

  這期間,他十次請辭校長之職,前九次都因種種原因不能得逞,從官方不讓走,到西遷不能走,到師生不讓走。直至1949年4月29日,竺可楨在確認浙大師生能保安全,自己已無留浙大之理由之后,決立時避開。從1936年4月26日到校視事至此,竺可楨接長浙大13年整。

  竺可楨的想要擺脫浙大,無論是為半年之約,還是為不愿放棄的氣象事業(yè),都很能讓人理解。但其中因?qū)W生不聽勸阻罷課、游行而提交的幾次辭呈,或許可以讓我們對這位校長的心事更多一份猜想。

  這13年,竺可楨從47歲到60歲,從一位科學家的正當華年到年近花甲垂垂老矣,他以離杭后一句“余對浙大校長一職實已厭惡萬分也!”寫盡了13年長校浙大帶給他的所有疲憊、忿懣、酸澀和委屈,包括舉校西遷的艱辛,事無巨細的操勞,家破人亡的哀慟,“落伍氣象學”的追悔,以及更多不被理解的傷懷、內(nèi)外交困的迫壓。翻讀日記,竺可楨一向堅忍、寬厚,克己、自省,即便如何苦楚,鮮有直言不諱者。但他不是三頭六臂的英雄,也不是不食煙火的金剛,作為一位承受了如此多苦難和艱辛的老人,13年執(zhí)著的請辭和終得脫離的感慨掩藏著太多沉重的心思。

  竺可楨離開了浙大,帶著無可名狀的傷感。從來,浙大得于竺可楨者多矣,求是問學的精神,教書育人的理念,“東方劍橋”的美譽,甚至綜合性大學的建制和規(guī)模,都在竺可楨治下得以奠定和弘揚;而竺可楨得之浙大,或唯“犧牲”二字。

  竺可楨是浙大歷史上最偉大的校長,這是幾十萬浙大校友的共識。但值得一提的是,這一評價是伴隨著同事好友、青年學生曾經(jīng)的不理解、不體諒甚至不支持、不合作,在忍辱負重之中獲得的。

  初來乍到之時,為“覓得一群志同道合之教授”,竺可楨開始大規(guī)模延聘各學科優(yōu)秀學者。他選拔師資、延聘教授,既不任人唯親,也不舉賢避親,而惟能力、學養(yǎng)、修為和是否有助于人才培養(yǎng)為標準。他招攬梅光迪(迪生)、張其昀(曉峰)、胡剛復等左膀右臂和馬一浮、柳詒徵等國學大師,并竭力為他們創(chuàng)造盡可能好的治學條件,包括在校內(nèi)成立以教授為主體的各種委員會,同時爭取源源不斷的財政支持,為浙大騰飛打下基礎(chǔ)。而其中,因為大量引進東南大學師生,竺可楨曾被投匿名狀,被指“植黨行私”,并列“九大罪狀”,校內(nèi)甚至成立了“浙江大學驅(qū)竺團”。

  西遷期間,竺可楨依“有公有建筑可資做校舍”,“物產(chǎn)豐富,物品價格低廉”,“偏安一隅,無軍事價值”等擇校條件,帶領(lǐng)浙大師生輾轉(zhuǎn)建德梅城、吉安泰和、廣西宜山等多地后,才最終落定遵義湄潭。這一舉措伴隨著諸多批評與指責,最激烈的時候,學生以校長下臺相要挾,好友梅光迪也對竺可楨不一步到位的遷校方式表示遺憾,他在1938年6月30日的家書中稱:“最近我們可能不得不再次搬家,去廣西或貴州。……我們都指責那些當年沒能讓學校走得更遠的責任者。播遷伊始,我們就應(yīng)該去廣西、貴州或云南。如今,成千上萬的錢被砸在這里——修房子,筑壩,為所有房間配置家具等,現(xiàn)在都白費了。”

  面對這些責難甚至驅(qū)逐,竺可楨以心底無私,故行事坦蕩,表白了自己“惟以是非為前提,利害在所不顧”的行事原則,并最終用輝煌的事實贏得了師生們的尊重和支持。但其內(nèi)心的苦澀與失落,怕是外人難以詳知的。

  對于天之驕子的大學生,竺可楨一向愛護有加。除了教導他們固守“求是精神”,明了“大學生的責任”,能明辨是非,靜觀得失,敢追求真知,探索真理;他也像母雞護雛一樣,時刻準備著張開羽翼護佑校內(nèi)每一位年輕人。學生中有得肺病、傷寒、腦膜炎、惡性瘧疾等各種疾病的,他定期前往探望,每一位年輕人的夭折,都成為他日記里最沉痛的記錄;夫人張俠魂去世后,竺可楨將所貯國幣1000元,作“俠魂女士獎學基金”,獎勵家境清寒而學業(yè)優(yōu)良的女大學生;學生因卷入運動被拿捕、被禁閉訓練團的,竺可楨更是多方營救并往探視。1943年5月29日,竺可楨從北碚回重慶的路上,曾徒步七八華里,繞道前往青木關(guān)五云山青年訓練團探望王蕙、何友諒:

  余在小灣站下車,往探王蕙、何友諒。問站旁人,知戰(zhàn)時青年訓練團距站七八華里之遙。余徒步往,自八點二十分走起向東南行,為一石板路,至一石橋,名群力橋,則已為五云山矣。訓練團在五云寨。余上寨覓隊長陳上川,即召王蕙來談約半小時。王蕙告余以被捕經(jīng)過,謂系反孔為主因,并以湖南學生楊姓失金戒子事而結(jié)私仇。至貴陽后,何友諒因被打三次而招供……(1943年5月29日日記)

  1947年于子三慘案后短短10天內(nèi),竺可楨密集接洽和走訪了包括保安司令部警察、首席檢察官、法醫(yī)檢察員、監(jiān)獄長、法律顧問、省政府主席、省黨部官員、報社記者、學生代表在內(nèi)的多方人士,并赴南京與教育部、司法行政部、行政院官員會晤,就這一慘劇提出交涉。

  但是另一方面,這13年里,竺可楨對校規(guī)校紀的執(zhí)行從來都不溫和,從來不失原則。前任郭任遠以嚴厲限制學生而遭驅(qū)逐,事實上,竺可楨在校長任上,除考試作弊、考試不及格等原因退學的以外,因各種違反紀律而記過、留校察看、勒令退學、開除的學生亦絕不是個小數(shù)字,就日記記載,即有因群毆鬧事而被開除的,有違反網(wǎng)球場規(guī)則、擅貼壁報肆意攻擊或發(fā)起罷課簽名而被記過的,也有因策動游行而被勒令退學的。僅1941年7月,因阻撓畢業(yè)考試受到處分的就有13名學生,包括開除學籍1人,勒令退學3人,記大過5人,記小過4人。執(zhí)行紀律可謂嚴厲矣。

  作為民國時期惟一一位非國民黨籍國立大學校長,竺可楨對學生罷課、結(jié)社之態(tài)度十分明確,即,不反對學生有政治信仰,但不贊成學生的學業(yè)受到太多干擾。“學生應(yīng)埋頭求學問,否則從軍可也”。但抗戰(zhàn)勝利后,隨著戰(zhàn)事的不斷升級,校內(nèi)外罷課風潮此起彼伏。于子三事件中,為全校學生屢勸不聽,持續(xù)罷課近4周,竺可楨第8次正式提出辭職:

  于子三之慘死,予以澈查。至于余之辭職,乃由于治安機關(guān)不聽吾言,釀成于之慘死。而你們同學不聽吾言,將來難免不再出事,故余不能負責。(1947年11月8日日記)

  這里隱含著多少痛心疾首,多少愛莫能助!那種擔憂、無奈的疊加,會對當事人心理形成怎樣的擠壓,又有幾分影響到竺可楨最后斷然舍離他執(zhí)掌13年的大學,我們不能確知。但事實上,這是竺可楨對學生別一種形式的耽愛和保護,保護他知識的汲取,保護他智慧的增長,保護他人身的安全與人格的康健,努力“教育救國”,真正明白天地間惟學無際,御強敵、樹邦國最靠知識。

 竺可楨的這些堅持,學生們曾不理解、不接受;待走上社會,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在傳播和實踐“求是精神”和“大學生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講,竺可楨或許從不曾離開他耕耘了13年的大學,他是永遠的校長。(浙江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 李杭春)

責任編輯: 孫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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