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Vincent,
13年前來到中國,
取了個中國名字“文森·漆”,
漆是他的姓,
同時也是他用來做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材料——
大漆,一種極易產(chǎn)生過敏反應的危險涂料。
重慶盛產(chǎn)漆樹,
他為了獲取最天然的大漆,
放著法國家鄉(xiāng)100年歷史的城堡不住,
把家和工作室安在了重慶山里,
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農(nóng)民般的生活”。
破爛不堪的農(nóng)舍卻催生出一件件
華麗得像外太空產(chǎn)物般的藝術(shù)作品,
光滑的表面下,
它們其實是破米袋、舊竹籃和碎雞蛋殼。
他的漆畫作品,在近幾年極受中外藏家的追捧。
以漆漆物,稱為“髹”(xiū),
文森·漆也像一位修行者一樣,
常常要花費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完成一件作品。
一條在九月底來到山城拜訪他,
這是一個法國藝術(shù)家,
為了追尋漆的源頭,
追到了中國就再也沒有離開的故事。
撰文 譚伊白
牽掛
天公不作美,文森一行人剛出發(fā)就下起了雨,清晨6點,他正帶著學徒趕往城口。
城口縣在重慶的東北角,渝川陜?nèi)亟唤缣,入了秋后暑氣褪去,幾次大雨讓氣溫又驟降了幾度,“要開六七個小時的車,中午才能到了。”文森中英文夾雜地說,像在提前舒緩同行人將因為長途汽車感到的疲累,兩旁的雨還在刷著山上的泥流往下灌。
他對這趟路途早就習慣了,每一年,文森都會從重慶家里去城口的漆樹林尋漆、買漆。
中國漆——學名為大漆,是一種天然樹脂涂料,產(chǎn)地集中在四川、重慶等地,日本、東南亞也有大片漆樹林。割開漆樹樹皮之后,會流出天然的漆樹液,經(jīng)過加工后就變成了常見的大漆涂料,文森以這種原材料進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十余年了。
有一句話叫“百里千刀一斤漆”,非常厲害的漆農(nóng)為了一斤漆得走一百里路,割一千刀口子,而一棵樹一年才能產(chǎn)一斤漆,F(xiàn)在漆農(nóng)越來越少,價格也越來越貴了,即便在網(wǎng)上可以買到物美又價廉的漆,文森卻一直親自來找老朋友楊老四買漆。“看著漆從樹皮里慢慢流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受到震顫。”
10年前他第一次到城口,連城口人都不知道漆為何物,機緣巧合下才結(jié)識了漆農(nóng)楊老四一家,“我現(xiàn)在幾乎每年都來看他們,我們特別親了。”
下午一點,一伙人終于到了楊老四家里。文森就像進了自家門,徑直朝火爐去,讓火苗帶走身上的一身濕氣,還抱起楊老四的孫子開玩笑,“又長高了啊”!傍晚楊老四干完農(nóng)活回來,招待大家一桌子的菜,幾大碗栗子雞湯下肚后,文森說,這是他每年都會想念的味道。
他在城口待了兩天,走的時候買了一桶漆,25公斤,7500塊。除了買漆,他每年都必須來看看漆農(nóng)的生活,那里面牽扯了更多人的命運和情感。用親自帶回來的漆創(chuàng)作,會讓文森想起楊老四一家,也想到他的作品來自哪里,扎根在哪里。
中國姓
從法國的利維爾工藝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文森開始從事古董家具和漆器的修復工作。但法國是沒有生漆的,他了解到大漆最好的產(chǎn)地之一在中國。
2007年,30歲的文森第一次來中國,先后去了四川、重慶,向漆器大師學藝,然后選擇留在了重慶,建立工作室,定居、成家。
同時他給自己換了個中國姓,改名“文森·漆”。今年七月底,他和中國太太肖蓉的第一個孩子“小七漆”出生了。
文森原名Vincent Cazeneuve,出生在圖盧茲,法國西南部一個有2000年歷史的小城。
他的父親祖上是熱爾區(qū)的農(nóng)民,父親白手起家,做著鵝肝醬生意,但特別熱衷于歷史和小說;而母親這邊,媽媽是畫家,外婆是藝術(shù)收藏家。
文森家的房子,是一座百年歷史的小城堡,里面布置著古董家具、當代藝術(shù)、現(xiàn)代繪畫,還有一整面墻的書。外婆和母親帶著他去遍了所有的藝術(shù)展和爵士音樂節(jié),“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看過米羅、畢加索、趙無極的展覽。”
小時候的一場車禍,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我當時陷入昏迷,差點死了,花了很長的時間康復。”
這導致他的腦袋受了些損傷,很難跟上學校進度,上學一直遲到、復讀,記憶力也不行,直到現(xiàn)在他也記不清日期、數(shù)字。逐漸,他變得有些孤僻,當別的小朋友在學校上課的時候,他就在自己的空間里,創(chuàng)作手工,用雙手感知這個世界。
文森的大學論文研究方向是Art Deco(裝飾藝術(shù)),一些法國、英國藝術(shù)家以漆為材質(zhì)創(chuàng)作的作品,讓文森對這個不太常見的材料產(chǎn)生 興趣。“鋼鐵、石頭,這些東西不能激發(fā)我的靈感,它們好冷。漆是熱的,當你觸摸漆的時候,就像觸摸皮膚一樣。”
到了中國、掌握了中國大漆的工藝開始,他覺得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材料,第一次在作品上簽了名,“我才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
大多數(shù)人都對漆會有過敏反應,從事大漆的創(chuàng)作者都得經(jīng)歷很長一段皮膚過敏期。文森記得有一次不小心把漆涂在了頭發(fā)上,結(jié)果第二天,全身都腫了起來,“疼得要命,褪了一層皮膚,七八天之后長出像嬰兒一樣細嫩的新皮膚才好。”
但他就是著迷于這種危險性。“漆有生命,我痛并快樂著地熱愛著它。所以用漆創(chuàng)作,有時候就像修行一樣。”
讓大漆“破圈”
有人覺得,文森的作品給中國傳統(tǒng)漆畫帶來了沖擊。
大漆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古代制作竹簡、食器、裝飾畫等,常被作為一種輔助材料。漆畫則是當代的新生藝術(shù)門類,會和金、銀、蛋殼、貝殼等材質(zhì)一起入畫。而文森的漆藝作品,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jīng)_破了平面、材質(zhì)、形態(tài)的框架。
他會將大漆涂抹在竹籃、米袋子等鄉(xiāng)下常見的日常生活用品上,使之固化,再拋光、打磨、貼金箔等?此淖髌,若沒有解釋,是很難想象覆蓋著的原始材料是什么的,粗糙的材質(zhì),最終被鍛造出光澤的表面。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在創(chuàng)造化石,讓它們在時間中不朽”。
他制作漆藝作品有點像在搞研究,至少幾個月、甚至數(shù)年,才可能做出一個覺得完美的作品。比如要運用到夏布,他就去重慶榮昌,先學會了夏布編織技藝,幾年之后才能運用到作品里。
過程中有太多步驟,甚至難以計數(shù)。比如涂層大概就有50步,有的涂層一個月才會干,然后要用小石子打磨一天,再拋光、再打磨。
文森用中文“空”來形容這個狀態(tài),“它有點像一個運動或徒步旅行。時間一長,我就忘卻了身體的勞累,到達了另一層意識狀態(tài),無限循環(huán),就像冥想一樣。”是一種追求與精神、與信仰相聯(lián)系的體驗。
樸素的材料
文森在重慶總共搬過三次工作室。
剛到重慶時,他住在四川美院周邊的藝術(shù)家區(qū),黃桷坪。那里是一個密集、熱鬧的地方。三四年后,他想一點點回歸自然,用天然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比如說竹子,在城市里尋找這些材料并不方便,于是他又搬到了歌樂山中。
歌樂山的工作室在一個精神病院后面,很多墳堆遍布林中。那里的唯一問題是,所有材料都需像重慶棒棒一樣搬上山,“我學著用背簍和扁擔出行,一陣子之后覺得太累了,腰傷也發(fā)作了。”
現(xiàn)在的工作室位于離市區(qū)一小時車程的虎峰山里。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一個土房子,典型的重慶農(nóng)舍,曾經(jīng)在90年代被用作豬圈過。連文森自己也承認,這是他待過的“最糟糕的工作室”,但他自得其樂,在這個“陋室”里創(chuàng)作出幾件至今為止最滿意的作品。
他開始改變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材料,比如用起了米袋,因為它比木材輕;比如更進一步研究脫胎工藝,使用楠竹。慢慢地,他的漆畫變得從棒棒抬到用兩根手指一捏就能拿起來,他發(fā)現(xiàn)沒有了重量的困擾,作品也有了顛覆性的改變,“好像更自由和無拘束了。”
米袋是文森近幾年作品中重要的材料之一。第一次看到舊的米袋子是在四川,“它們被縫補了幾十次。修補它的人,實際上是在和時間作斗爭。”這有點類似他之前做的古文物修復工作。
于是他找來一堆舊米袋,“它們有可能走遍了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承載了很多東西。我被米袋的自然之美、過去、歷史所感動,想用金箔和各種底漆來改造它。”米袋這種粗糙甚至毫無美感的原材料,在他的手中變得非常精致,像古佛寺廟里的的禮儀用品。
他不喜歡新的、冰冷的、塑料的東西,必須先把它們變“老”。對于新的絹,會把它埋在地里兩年再挖起來,破舊后有了顏色的變化,他覺得反而更加好看;對于竹子,他得自己去砍竹子、劃篾條,把這些竹子在外面曬褪鮮綠色,做出老背篼的感覺。
這可能也是為什么他從不為作品命名,而是以原材料清單替代——把觸感留給觀眾。
常有人問他:“你的作品是什么意思?”
他從不覺得自己的作品過于抽象,因為里面有很多人和故事,“織布的人、割漆的大叔、城市的灰塵、農(nóng)民的物件,很多很多。人們總喜歡用歸類來尋找安全,顯得更有文化,什么抽象的、古典的、當代的等等,我覺得那很蠢。也許從視覺上看它沒有具體的形象,但是如果你愿意看進去的話,每一個作品后面都有故事。”
“我只是把它們從各個地方收集在了一起,它們跟著我過了不同的生活,自己會說話。我希望我的作品大于我自己。”
他在上海的個展上個月剛結(jié)束,大多數(shù)作品在開展沒幾天就被藏家收走了,“一旦完成,我就希望它們離開我,開始它們的旅行。”至今,他的作品已在中法兩國多次舉辦個展,在多個美術(shù)館和畫廊里亮相,他打算歇一歇,“現(xiàn)在我就像坐月子,”然后馬上進入下一個系列中。
農(nóng)夫生活
文森和妻子肖蓉第一次見面是在四川美院的老校區(qū),那時她還是學生。肖蓉大學學的油畫,后來開始慢慢研究縫紉、紡織和刺繡。文森每一次要辦展,她都會親自縫一套新西裝送給他。
文森笑著說,“我在工作室創(chuàng)作的時候,最開心的,是看到她帶著面包、蛋糕來慰問我。”
肖榮很善于和村里人溝通,她也出生在農(nóng)村,了解鄉(xiāng)村文化,了解當?shù)厝恕?ldquo;即使我的重慶話說得再好也沒用,他們更愿意相信一個說四川話的女孩。”這個法國男人還是有點無奈。
肖蓉也可能是最懂他作品的人,“文森的作品有一種超越了時間、空間,哪里你都可以進入的狀態(tài)。《無題》永遠都是每個作品的名稱,因為他從來都不去’想’!但同時他一絲不茍,理性得固執(zhí)。”
來中國13年,他對中國文化的體悟早就剝離了外國人身份。有一年,文森看吳天明導演的《變臉》,即使不能完全聽懂中文,影片結(jié)束的時候,這個平時從不煽情的大男人居然落淚,哭了起來。
現(xiàn)在的文森,日常腳踩一雙解放鞋,穿著沾滿漆的破洞衣服,在日出前打開工作室的門,日落后關上,作息跟農(nóng)民同步,“住在鄉(xiāng)下,周圍鄰居都跟雞打鳴時一齊起床,我如果還躺著也不舒服。”
他喜歡獨處。可以一個人在一塊平地上,默默地度過一天;也可以一個人工作一個星期。受不了了,他就去山里走走,或者去房子后面釣魚。
有展覽委約時,他會在清晨五六點便開始工作,吃睡都和創(chuàng)作一起,幾天不出工作室。作品至上,幾根手指的指紋都磨得沒有了。累了就吹吹薩克斯,還會吹尺八。文森有條狗叫Lucky,一聽他吹薩克斯風就哭,文森說,是薩克斯風的聲音太尖了,它耳朵痛。
問起家鄉(xiāng)圖盧茲,文森覺得那是一塊凝固的土地,“但重慶太不一樣了,如果你離開重慶兩年再回來,就完全變了樣。它總是在建設,總是在推翻,有一種能量在震動。”
現(xiàn)在他的重慶話要比普通話說得溜一些,對于肯定的答案他會說“曉得,曉得”。他覺得現(xiàn)在回法國的時候不太習慣,反而回到重慶,才感覺真的像回家了。
這個法國人站在霧氣環(huán)繞的重慶農(nóng)舍中,十年如一日,完成他作為漆藝者的修行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