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瀏瀏和媽媽 受訪者供圖
張瀏瀏扶著媽媽走路 顧欣怡/攝
過去兩年多,張瀏瀏目睹了媽媽身體的坍塌:她先是上肢無力,不能抬重物,然后連頭繩都扎不上。她走路速度越來越像老年人,再后來,無法獨立起臥、行走,話也說不清了。
起初,家人們都以為她的身體乏力源于過度勞累,直到2020年4月,媽媽確診漸凍癥。在此之前,張瀏瀏對這個病了解不多。媽媽確診后,他才知道,那意味著,未來3到5年內(nèi),媽媽的身體會一點點被“凍住”,直到“只能眼睛眨一眨”,最后,因為呼吸衰竭而亡。那一年,媽媽張玉紅還不到50歲。
這個在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讀大三的年輕人意識到,和媽媽的“每一次分離都可能成為永別”。
除了照顧媽媽,他開始“抓緊時間記錄和媽媽在一起的瞬間”,在媽媽坐在椅子上左右搖擺身體時,他推著輪椅帶媽媽出去曬太陽時,還有每一次和媽媽微信視頻時,他都把媽媽“笑得最好看的樣子”截圖保存。
2021年年末,張瀏瀏把記錄媽媽的視頻和在學(xué)校的生活,剪成一條視頻。視頻里的他戴著一副眼鏡,斯文,白皙的臉上總掛著笑容。視頻時長8分20秒,這個數(shù)字是媽媽的農(nóng)歷生日。
視頻在B站播放量高達150多萬,5000多人留言。人們從這則視頻解讀出“勇氣、希望、樂觀、英雄主義”,并在屏幕下方,分享自己的故事。張瀏瀏幾乎給每一條評論點贊,還給一位網(wǎng)友留言,“生命寶貴,不能浪費”。
他自認已經(jīng)“遭受了生活的捶打”,但依然覺得“21歲,是我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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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初,張瀏瀏放寒假,回到江蘇鹽城的家。白天,護工照顧媽媽,到了晚上6點后,他的時間屬于媽媽。先是喂媽媽吃飯,因為媽媽咀嚼功能弱化,吃一頓飯要三四十分鐘,他中途要熱三四次飯。吃完飯,媽媽嘴里有碎屑,他用牙刷清理后,再幫她漱口。
飯后,他和爸爸抱著媽媽去上廁所、喂媽媽喝中藥,幫她清理口中的痰。之后,每十幾分鐘,他把媽媽拉起來,扶著她在屋里走動。
晚上9點,是按摩的時間。通常需要按二三十分鐘,然后,他打開電熱毯,調(diào)好溫度,把媽媽抱上床,幫她調(diào)整好睡姿,都忙完,已經(jīng)到晚上10點。
張瀏瀏在兩年內(nèi),看著媽媽一步步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2020年1月,他放寒假,媽媽來火車站接他,臉上掛著笑容,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么不同。
后來,他才意識到,那是媽媽第一次接上大學(xué)的他回家,也是最后一次。
征兆是從2019年夏天顯現(xiàn)的。張瀏瀏的小姨注意到,姐姐總說沒勁,炒菜時手抬不起來,切菜也很慢。
2020年初,張瀏瀏回家后,發(fā)現(xiàn)媽媽總是無力,手臂抬不起來,沒法扎辮子,有時候騎電動車,車一晃動,人就摔跤。起初,張玉紅以為是頸椎病,去鹽城一家三甲醫(yī)院看病,沒什么問題。
2020年4月,見癥狀沒有好轉(zhuǎn),張瀏瀏陪媽媽去上海一家醫(yī)院看病,查出來是漸凍癥。母子倆都不相信,又掛了一次“專家特需”,結(jié)果還是漸凍癥。
剛開始,兩人都抱有希望,覺得只要配合治療,能減緩發(fā)病速度。媽媽總對他說,“一切都會好的”。
但隨著時間推移,媽媽開始不能做飯,洗衣服,說話也吐字不清。因為疫情,張瀏瀏半年多沒有去學(xué)校,一邊在家上網(wǎng)課,一邊陪伴媽媽。
那段時間,家里沒有找護工,爸爸很少回家,他全天照顧媽媽,每天給媽媽熬兩次中藥,熬一次需要兩三個小時,每隔二三十分鐘查看一次。2020年8月,張瀏瀏察覺到,媽媽走路像老年人,無法跨上電動車。
為了延緩身體的萎縮,張瀏瀏經(jīng)常給媽媽按摩。媽媽生病前,自學(xué)會計,給銀行做賬。生病后,媽媽不能敲鍵盤,張瀏瀏不上網(wǎng)課時,就在媽媽指導(dǎo)下做表格。
張瀏瀏說,那段時間很辛苦。一年下來,他瘦了16斤,頭上冒出很多白頭發(fā)。
疾病不僅奪去了媽媽的健康,也剝奪了他社交、娛樂的時間。
朋友叫他出去玩,他常以照顧媽媽為由拒絕,只出去過一兩次。他喜歡視頻創(chuàng)作,曾計劃大二從金融專業(yè)轉(zhuǎn)向廣電方向的專業(yè),也因為媽媽生病而擱置。
媽媽幾乎成了他的全部,而在這之前,他是媽媽的全部。張瀏瀏說,這些年,媽媽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平時不是在學(xué)習(xí),就是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不看電視劇、不刷抖音,也不買護膚品,家里很少添置新衣服。
她唯一的愛好是看書,大多是教育類的。以前每年過生日,媽媽送給他的禮物都是書,還有新華書店的充值卡。莫言獲得諾貝爾獎那一年,媽媽買了一本《蛙》送給他,但實際上,媽媽并不了解莫言,“她的愛有時候很笨拙”。
張瀏瀏很少和朋友談及媽媽的病情,認為傾訴“無法解決問題”。有時候在家煩悶,他晚上打一兩個小時游戲“排解”,或者吹十幾分鐘口琴,陪媽媽練習(xí)走路時,放一會兒鋼琴曲。
他很少看到媽媽脆弱的一面。他去上學(xué)后,外婆照顧媽媽。有一次,家人吃飯,張玉紅吃著吃著掉淚了,說大家都好好的,她還要人照顧。
2020年10月,張瀏瀏去上學(xué)。當(dāng)時,媽媽下樓需要兩只手扶著扶手,一個個臺階下,稍不注意就摔跤。她不會用筷子,但還能獨自上廁所,走路。
那時的張瀏瀏還未意識到,漸凍癥摧毀媽媽身體的速度之快。3個月后,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媽媽已經(jīng)不能獨立起臥、行走,說話也連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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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瀏瀏形容當(dāng)時看到媽媽的感受,“一下子有了緊迫感和失去感”。
他再次當(dāng)起了媽媽的護工,“心態(tài)比以往更加積極”。扶媽媽走路時,他和媽媽面對面,讓她的雙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她向前走一步,他往后退一步,走1米需要1分鐘。
時間長了,他熟悉媽媽的行為語言:眼神一瞟,是想要喝水。坐著時搖頭,是想起來活動活動。
一天晚上,他扶著媽媽從客廳到房間,房里沒有開燈,暗暗的。兩人坐在床邊休息,看到對面樓人家的客廳亮堂堂的,一家四口都在家里,媽媽盯著對面看,說,“你看,女兒放假回來了。小的那個在地上到處跑。真好啊。”說完,又盯著窗戶外面看了很久,臉上透露出羨慕和向往。
這一幕,都被張瀏瀏看在了眼里。他沒說話,也盯著對面看,越看越覺得難過,想到媽媽“善良美好”,卻患上重病,再也無法獲得這樣“簡單的幸福”,“窗戶兩側(cè)是兩個世界。”
那個冬天,他真正感受到了漸凍癥的無情和殘酷,“媽媽一個月就變一個樣子,今天你發(fā)現(xiàn)她好像不能走了,再過一陣子你發(fā)現(xiàn)她必須臥床了,再過一陣子,你就發(fā)現(xiàn)她呼吸都困難了。”
影像是他留住媽媽的方式。早在媽媽確診時,他就開始記錄,第一個視頻是媽媽叫他起床,看到媽媽搖擺著胳膊,活動身體,他覺得很可愛,拍了下來。他也拍媽媽在窗戶邊曬太陽、吃燒餅、鍛煉,都是一些“快樂和有意義的時刻”。
記錄媽媽之外,他覺得媽媽“一天到晚很無奈地被局限在屋里”,“想給她一些不一樣的感受。”他的方式看起來天真又真摯,當(dāng)著媽媽的面洗衣服、拆快遞、裝臺燈,買不同顏色的衣服給媽媽穿,買電影海報展示給媽媽看,坐在院子里彈吉他給她聽。
在所有和媽媽做的事情里,他覺得最浪漫的一次,是把媽媽抱到窗戶邊的椅子上,陪她看窗外的藍天和白云。
想到?jīng)]有和媽媽外出旅游過,他覺得遺憾,在微博寫下,“想把世界帶到你面前”。每去一個地方考試,他都和媽媽分享見了哪些朋友,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
回學(xué)校后,他考雅思、六級、計算機二級。每次考試,他把考點定在其他城市,“體驗不同城市的風(fēng)土人情”,他去了武漢、長沙、重慶、蘇州,最長的一次旅途,坐了25小時的綠皮火車。
他一直牽掛著媽媽。在學(xué)校時,早飯吃了什么,花了多少錢,去圖書館看了什么書,“不管大事小事都和她分享。”他每晚跟媽媽視頻,聊聊今天做了哪些事情,并保存和媽媽聊天的畫面。
他每月回家一次,給媽媽送長壽花、握力球、襪子等各種各樣的小禮物。他仍然注意到媽媽生命的流逝,最明顯的是走路,“步伐邁得越來越小,腳抬得越來越低。”
因為張玉紅的狀況越來越差,2021年5月,家里請了護工,白天照顧她。到了晚上,家人們照料張玉紅。
2021年10月,張瀏瀏回家給媽媽過生日,買了一個生日蛋糕,上面寫著“全世界最好的媽媽”,那時,媽媽連蠟燭都吹不動了。月末,他在學(xué)校圖書館學(xué)習(xí),給媽媽發(fā)擁抱的表情,媽媽回復(fù)給他一個擁抱。一個星期后,他才知道,那是媽媽用一只手的關(guān)節(jié)敲出來的,是她自己能發(fā)出的最后一條信息。
后來,媽媽去醫(yī)院治療,張瀏瀏總擔(dān)心媽媽不會走路,小心翼翼問,你今天站起來沒?
今年寒假回家,他發(fā)現(xiàn)媽媽還可以走路,“心里很開心”。此時的媽媽走1米的時間超過2分鐘,但張瀏瀏覺得,只要媽媽能走,就意味著“還沒有喪失行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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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年末,在朋友的鼓勵下,張瀏瀏決定創(chuàng)作一條視頻,紀念21歲。他想過視頻里不出現(xiàn)媽媽,但后來覺得,“這才是我真實且完整的21歲。”
視頻里的媽媽總是笑。他說,媽媽生病后,他每天只做一件事,“讓她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天。”他把考證、旅游、和媽媽相處的點滴時刻都剪到視頻里,配上歡快的音樂。
剪完后,他沒發(fā)給媽媽看,“怕媽媽看到后傷心,自己在學(xué)校,沒辦法安慰她。”幾天后,視頻上了熱搜,親戚們看到后轉(zhuǎn)給媽媽,媽媽才看到。
他給媽媽看有關(guān)他的新聞報道,跟媽媽說,“報道是對你的認可,都知道你對兒子的教育很好,你是個好媽媽。”聽到這話,媽媽哭了。有的報道里寫著“遲早一天不能行動”的字眼,他給媽媽看時,迅速滑過。
視頻發(fā)布后,很多人跟他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說被他的生活態(tài)度打動,“一起加油”的彈幕占據(jù)了屏幕。
媽媽生病后,家里積蓄漸漸被掏光,要靠親戚幫襯,有網(wǎng)友私信張瀏瀏,想給他捐款,張瀏瀏婉拒,“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他還謝絕了一家公司主動遞來的offer,準備考研,并為此去電視臺實習(xí),導(dǎo)演話劇,讀學(xué)術(shù)類書籍。
突如其來的社會善意讓他“誠惶誠恐”,但更多的是感動,他激動地跟朋友說,“我一定要改變社會,為中國的文化事業(yè)獻身”。
他想拍一部科普漸凍癥的片子,“讓更多人了解漸凍癥患者這個群體。”更長久的一個夢想是,拍一部電影,把媽媽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很多人問他,是什么支撐他走過這兩年。他總說,是媽媽的愛。以前,他在鹽城讀一所私立高中,媽媽專門去陪讀。那段時間,媽媽沒有工作,白天在學(xué)校做清潔工,晚上自學(xué)會計,后來才開始給銀行做賬。
每天晚上,他放學(xué)回家,桌上都擺好飯菜。有一次,媽媽的右手出現(xiàn)腱鞘囊腫,還要操持家務(wù),張瀏瀏很心疼,但媽媽堅持用左手給他做晚飯。
媽媽從來沒有讓他感覺到壓力。讀高中時,他有段時間無法適應(yīng)學(xué)校生活,回到家,情緒低落。媽媽用寫小紙條的方式和他交流。
“親愛的兒子,媽媽昨晚又犯啰嗦病了,媽媽一忙就記不得控制了,真對不起。我今后要改正,爭取不啰嗦,好嗎?”“爸爸媽媽都很愛你,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要有信心。”“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隨時可以跟媽媽說,媽媽愿意聽。”
即使生病,媽媽帶給他的,也是“正面的反饋”,夸他飯做得好吃,捶腿捶得好。他記得,有一次午睡,隱約聽到媽媽屋里傳來“哼哼哈哈”的聲音,他以為媽媽在哭,悄悄走到門口看,一推開門,媽媽沖他笑。
他一直在和時間賽跑,讓媽媽在身體完全被凍住之前,感受更多的快樂。視頻發(fā)布后,一位攝影博主說,想給他的媽媽拍一套寫真。他立即聯(lián)系那位博主,商量著,通過搭配媽媽的衣服,給她拍20歲到70歲的樣子,讓她提前體驗人生的每個階段,“至少60歲,她肯定過不到了”。
他還在給媽媽制造驚喜。1月23日晚上,他聽到鄰居放煙花,也去超市買了一束煙花,在對著媽媽窗外的樓梯臺階上點燃,煙花躥出的火苗濺到屋里,外婆和媽媽都笑出了聲。他把媽媽房間里的燈換成“顏色更暖更亮的”,“讓媽媽在房間里心情好。”
他們在抓緊時間表達對彼此的愛。2021年寒假開學(xué)前兩天,張瀏瀏喂媽媽吃中藥,媽媽喝了兩口藥,說要寫信給他,讓他用手機記下來。
母子倆用了二三十分鐘才完成那封口述信,起初只有16條,后來他每次回家,媽媽都讓他念一遍,又增加到19條。信里是一個母親能想到的所有內(nèi)容,從“不能熬夜、賭博、喝酒”的叮囑到“做人要誠實、守信,人品第一”的告誡,她還囑咐兒子,將來成家后,“要把教育放首位,把小孩培養(yǎng)成功了比有錢好”。
第一條是,“媽媽很愛你”。在此之前,愛不是他們生活中常見的詞匯,但媽媽生病后,坐著沒事,就對他說“我愛你”。后來,他們總是說“我愛你”,在吃飯時,睡覺前,聊天時。他記錄的很多條視頻都以“我愛你”結(jié)尾。
張瀏瀏明白,媽媽說這幾個字,是害怕“有一天說不出來了”。他笑著跟媽媽說,“我也愛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