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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處的體育“課”

2020-06-24 05:32:39 來源:中青報·中青網(wǎng) 作者:梁璇 劉建華 點擊圖片瀏覽下一頁

 

  村里通路了,劉建華和學生們在賽跑。劉建華/供圖

  阿波覺村愛慕小學的啦啦操隊。邱玉光/供圖

  高亮在幫阿波覺村愛慕小學的學生進行體測。高亮/供圖

  村小的籃球隊員徒步前往賽場的路上。陳冠/供圖

 

  大涼山早晨7點30分,籃球“寐”在背簍里,球隊出發(fā)。

  為與千哈博愛小學的球隊打上一場友誼賽,火窩愛慕小學籃球隊的師生要翻越4座高山,在海拔2600米與2000米間折返,單程步行3個半小時才能抵達“客場”,相聚3個小時后,趁著天亮再花3個半小時返回火窩。“有的孩子家離學校還有1個多小時路程,往返算下來能走9個小時。”涼善公益千哈博愛小學校長陳冠一路隨行,“他們?nèi)膛d奮得很,到地兒吃個泡面,喝瓶可樂就嚷嚷要比賽了,完全不歇。”

  由“東道主”校長負責可樂和泡面,這是兩位校長達成的約定。而這場千里迢迢也要赴的籃球之約,則是陳冠對學生的承諾——去年,涼善公益村小籃球賽因資金不足停擺后,小隊員愣是“催”出了一場比賽,盡管大山深處,校與校間路途遙遠,但只要有賽場,多遠他們都愿抵達,似乎對這群孩子來說,體育是山那邊的風景,更是山這頭的希望。

  種在心里的籃球賽

  大山里埋下籃球種子,離不開“教數(shù)學的體育老師”劉建華,盡管他曾經(jīng)的工作與“數(shù)學”“體育”“老師”3個關鍵詞都無直接關聯(lián)。

  2008年從建筑環(huán)境與設備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劉建華在本專業(yè)找到工作,但“價值”總跳出來考驗他的熱忱。2013年,他決定透透氣,離開職場,進入涼山支教,這本是一年的計劃,不料竟延續(xù)至今。

  在當?shù)攸h委和教育主管部門的支持下,涼善公益募集善款修建了12所村小,8年前634名支教老師前赴后繼進入大涼山深處。2014年,作為其中一員,劉建華跟同事們乘車到達一個壩子,下車后四散進山林,沿著山路蜿蜒導向不同村小,一路爬坡40分鐘,土坯外墻頂著青綠色的瓦,33個爾其鄉(xiāng)依惹村小學的孩子等到了他們的校長。

  當時,彝族孩子交流主要靠彝語,在四川方言也不靈光的密林里,支教老師需要用普通話完成教學。作為籃球愛好者,蹭老鄉(xiāng)家電視看一場NBA球賽就是那些年劉建華削掉孤獨的辦法。2016年,從山外捐來的物品中有了籃球等體育用品,村委會為學校的土操場立起兩個籃球架,劉建華的愛好也有了用武之地。

  先進經(jīng)驗很快在其他村小復制。昭覺縣涼善公益促進會會長馬莉?qū)χ星鄨?middot;中青網(wǎng)記者表示,2015年嘗試開展村小籃球賽時僅有三四支隊伍參加,但此后逐年遞增,舉辦到第四屆時已經(jīng)有五分之三的學校參加,“比賽在縣里舉行,要求每隊必須有一個女生上場。”

  這個特殊的規(guī)定與劉建華有關;@球隊成立之初,他帶著10個男孩訓練,一個叫額木金作的10歲女孩走過來問他:“老師,為什么我不能打籃球?”劉建華一愣,“她可能只是出于好奇,但對當?shù)氐呐碚f,這樣的機會非常難得。”

  但比賽規(guī)模不斷擴大,辦賽的經(jīng)費壓力也驟增。盡管,參賽服裝回收使用,但交通、食宿、獎品等開銷也足以令比賽難以為繼。去年,比賽停擺,這讓對賽場氛圍念念不忘的隊員、對別人口中縣城精彩充滿好奇的學生,對準備率隊滿血回歸的老師都感到失望,“有的老師本來結(jié)束支教要離開了,真想帶隊拿個冠軍,多留了一年。”劉建華覺得,大涼山能留住他,就是因為這里總有一群“積極、陽光,志同道合的人”。

  坐擁400號學生的體育老師

  需要不斷堅定的信念背后,總伴著時刻準備說再見的可能。全國疫情防控形勢嚴峻,這個學期短得像一個逗號,但于高亮和阿波覺村愛慕小學的“小可愛們”卻可能畫上句號。

  “掙得少,花得多,別看在山里,我也沒管住嘴,吃穿需求還是大。”作為95后支教老師,高亮“自我檢討”,山西的醋、東北的鵝……父母的關切變成一個個包裹,翻山越嶺。但疫情按下的暫停鍵,讓家庭收入開始緊張,已經(jīng)在大涼山待了兩個學期的高亮準備回家考事業(yè)單位,考上,意味著回歸同齡人的生活步調(diào),若考不上,“還可能再回來”。

  讓高亮回來的理由不少,新組建的足球隊、規(guī)劃中的女足和排球隊……作為11所支教村小中唯一的專職體育老師,他空前感到被需要。在涼山,起伏的山巒決定村小難有偌大的操場,資源的緊俏也讓“專職”變得奢侈,因此,專職體育老師在支教學校里幾乎從未出現(xiàn)。馬莉記得,培訓時,高亮被語文、數(shù)學教學“急得不行”,但他國家一級足球運動員和曾經(jīng)擔任體育老師的身份又讓馬莉覺得“放了可惜”,加之,劉建華、陳冠等老師通過體育激活了校園,馬莉覺得“可以讓體育有更多空間”。

  高亮被派往的學校地處涼山彝族腹心地帶,所在的阿波覺村是全鄉(xiāng)第二大的村,隨著2014年涼善公益支教老師入駐,學校生源逐年增長,漸漸成為一所難得的公益完小,406名學生由12名支教老師任教,去年秋季,高亮成為其中之一。

  新校區(qū)三層教學樓取代了老校區(qū)的土坯房,但一片空曠的水泥地操場仍待高亮“拓荒”。他把水泥地規(guī)劃出一條50米跑道、100米環(huán)形跑道、3塊羽毛球場、一塊足籃共用場、一塊學前教育站位點、兩塊跳繩活動區(qū)及毽子活動區(qū)。全校師生參與建設,操場漸漸熱鬧起來,他的體重也從160斤“重新回歸120斤行列”。

  從早7點到晚7點半,高亮幾乎都待在操場上,他設置了一個體育用品角,觀察學生的選擇,“等的過程比較艱辛。”第一天沒人拿,“他們可能怕玩得不好被批評或笑話”,第二天他示范,便有人跟著拿,一天比一天好,后來有學生主動問:“老師,能不能教我?”目的達到了,“要的就是他們主動想學。”

  起起落落的羽毛球和沿著墻根滾動的足球,活力迸發(fā)得實實在在。“全校近四分之三的學生都會打羽毛球”。

  最讓高亮有成就感的是,訓練僅一個月的校足球隊在美姑縣校園足球小學聯(lián)賽中,取得1勝1平1負的成績,奪得下賽區(qū)第二名。“學校場地小,訓練不允許開大腳,否則球可能滾下山。正式比賽時,所有孩子站到那么大的球場上都懵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站,比賽中也沒人開大腳。”在這種情況下,隊員表現(xiàn)出快速學習能力和團結(jié),很好地執(zhí)行了高亮的技戰(zhàn)術,比賽后,他獲得全國少兒足球“極道園丁之星”最佳教練員獎,3名小隊員也榮獲“全國校園足球(小學生)未來之星”稱號。

  “當工作榮譽感達到一定程度后,吃什么都特香。”那段時間,高亮說自己“兩天吃了12包泡面”。

  用體育“芝麻開門”

  盡管,沒有高亮這樣的專職體育老師,但陳冠也想努力讓千哈博愛的153名學生感受到體育的“專業(yè)”——每年為學生辦一場“正式的運動會”。

  受限于場地,村小的運動會通常以趣味運動為主。學校那塊只有正規(guī)籃球場一半大的操場,裝載得了全校的體育活動,卻無法滿足陳冠“盡量以專業(yè)標準操辦”的要求。村委會的大籃球場被借作田徑比賽場,光禿禿的水泥地,沒有跑道、起跑線、終點線,7名老師帶著學生,按照標準跑道的模樣畫了3條環(huán)形跑道,根據(jù)內(nèi)外道設置“100米、200米、400米”起跑線,同時有一條“50米”直道(實際40多米——記者注),此外,還畫了實心球、壘球投擲區(qū),立定跳遠區(qū)、跳高區(qū),等等。

  從早7點到下午6點,老師們除準備工作還要當裁判,即便簡單如跑步也被要求“專業(yè)一點”,大家不得不在bilibili網(wǎng)站上搜“什么是規(guī)范的起跑”。但有些細節(jié)只能“向?qū)I(yè)靠攏”,學生從家里帶了竹竿過來,鋸成一段一段,用膠布纏起來,就變成了接力棒;一塊小黑板,三把凳子高低錯落,領獎臺也得像樣。“每次搞完運動會,我們所有老師都得生病。”陳冠自嘲,想法太多“快把其他老師都累死了”。

  有的項目則極為珍貴,彝族摔跤、達體舞,這些當?shù)靥赜械奈捏w財富是大涼山孩子流傳的基因。“達體舞在涼山歷史悠久,每周放學后,全校師生手牽著手圍成幾個大圈要跳30分鐘才放假。”陳冠透露,雖然老師都是漢族,但都會達體舞,“這是每學期開學前,支教老師培訓中的考核項目。”

  支教過程中,考核也無處不在。長期從事教育工作的老校長或老教師常以督學身份到學校聽課,“老教師們對體育十分看重,他們強調(diào)的就是建設小而美的活力校園。”每及此時,陳冠就主動讓出床鋪,把床支在堆滿體育器材的庫房中,這里被他稱作“千哈庫房國際大酒店”。

  體育總能讓陳冠找到歸屬感,“我小時候不自信,不敢說話,跑步不及格,只會踢毽子,毽子比賽中,我完全換了個人。到初中就開始打籃球踢足球,漸漸成班里踢球最好的,我就覺得有責任把班隊帶領好,體育給我?guī)淼臇|西太多了。”他希望,體育的魔法也在學生身上施展。

  比賽的魔法,像極了推開山門的那句“芝麻開門”。象棋、足球、籃球、棒球,陳冠特別珍惜帶學生外出比賽的機會,“家長也特別支持”,畢竟從村里到鄉(xiāng)里再到縣里算得上一場“遠行”,需要足夠的理由支持。偶爾也有其他機會能帶學生走到更大的城市,但陳冠不免擔心,物質(zhì)上的落差會不會在孩子心理造出懸崖,“相形之下,體育就成了最妥當?shù)慕涣鞣绞,同場競技,學會在規(guī)則里贏,即便輸了,也能從失敗中提煉樂觀。”象棋賽讓他印象深刻,“他們期待太高,結(jié)果一輸就哭,搞得老師壓力挺大的,引導幾次后,比賽多了,他們也學會享受過程了。”

  藏在山里的青春

  娃的點滴都被陳冠用視頻、圖片、文字記錄下來放到朋友圈,曾經(jīng)當導游的他給無數(shù)旅客拍下旅行記憶,可鏡頭對準山的方向時,定格的不僅是瞬間,更是“傳承”,“支教老師流動性較大,學生剛接觸新內(nèi)容可能因老師離開而中斷,除了爭取大家停留的時間長一點,也建議通過視頻等方式保存經(jīng)驗,新支教們也能想辦法撿起來。”2018年來到?jīng)錾綍r,陳冠也以為自己是過客,但不知不覺已經(jīng)搭檔了近20名老師,“其中只有兩位是80后,算上我都是90后”。

  “90后占支教老師中的90%,近年95后甚至00后也加入進來。”馬莉表示,大家支教的出發(fā)點多種多樣,獲得人生體驗、推遲進入社會、治愈情傷或心懷熱血,“不是有意愿就能留下來,需要培訓、考核等一系列評估,支教老師對學生影響不可估量。”她勸退了一位想“靜一靜”的志愿者,“孩子更需要陽光、積極的老師,讓他們有參與感。”她發(fā)現(xiàn),具備這樣特質(zhì)的年輕人中,不少都擁有體育特長,即便沒有也會主動“補短”。

  擁有400余名學生的阿波覺村小,校長是1993年出生的邱玉光。把一年級已經(jīng)帶到五年級的他算得上元老級人物,與高亮不同,當年阿波覺村小迎接他的是勉強支起來的舊校舍。這對從小在河南周口貧困縣長大的他而言并不陌生,但語言不通卻成了困擾,他就背著一平方米大小的黑板挨家挨戶答疑。

  “孩子沒有校服,女生只會跳繩,男生只會打彈珠。”曾經(jīng)一段時間,把學生留在學校并不容易,尤其年齡大的孩子對課堂缺乏興趣,直到籃球等體育項目在學校開展后,邱玉光發(fā)現(xiàn),學生到校和離校的時間有提前和推遲,學校的吸引力增強,對控輟保學大有助益。

  為了讓校園活動豐富起來,機電一體化專業(yè)畢業(yè)的邱玉光在主科之外教過音樂、從網(wǎng)上學了簡筆畫、他還撿起自己擅長的書法,用當初圓支教夢在工廠掙的錢買了毛筆、搜羅舊報紙給學生開了書法課。山里的日子花銷不大,但收入也微薄,在進賬800元時他花400元買了件灰色長褂,一身舊時教書先生的打扮在他看來不是儀式感,“不裝”,只是對情懷的滿足,“做出個樣子給學生看”。

  可脫下書卷氣的裝扮,邱玉光就得擺好6臺老年用播放器,守著女孩們學啦啦操。“忍住”反差的結(jié)果是,女孩們代表學校獲得涼善公益組織的首屆啦啦操比賽第二名,同時為2019年秋季美姑縣組織的少年足球賽進行開幕式表演和中場表演。

  馬莉發(fā)現(xiàn),有些年輕的男老師會蓄起胡子“故意抹去青澀”,可其實他們的熱忱與責任心已經(jīng)證明,有無擔當與年齡無關。像一塊海綿,吸收,釋放,年輕的支教人正逐漸找到張弛的度:水管被凍住,20多天缺水的日子,鐵皮搭建的洗澡間也成為向往之地;連日暴雨,電線桿一倒,習慣性借著燭光批改作業(yè);抓住一抹信號,貓在一個角落也要“曬娃”;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宿舍,4個成年人也能憑夢想安家;鬧過笑話后,能分清突然的晃動是因為地震還是火箭發(fā)射;省幾十元房費在候車室等待天亮的人,為多陪家人幾小時而多花上千元“火車改飛機”。

  度的調(diào)試還有與家庭、朋友及山外世界的拉鋸,當而立之年的劉建華決定陪孩子們到畢業(yè)時,這個決定一度觸及家庭底線,但他的投入換來了鄉(xiāng)村孩子的改變,換來了“2018馬云鄉(xiāng)村教師獎”,更換來了家人的妥協(xié),“當你覺得在別人的生活里很重要的時候,你的責任就會更大。”他想起為學生放映過一部關于籃球明星凱文·杜蘭特的影片,其中有句臺詞是“沒人知道你會成為怎樣的人,如果你足夠努力,你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人。”他反復說給學生,也似乎念給自己。

責任編輯: 孫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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