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7日,曾經(jīng)的老冰場停滿了重型卡車。(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圖)
昔日的冠軍回來了。2014年9月,外出打拼多年的張杰回到東北家鄉(xiāng),七臺河已經(jīng)澆好了冰場。
為了運動員能在平整的冰面上滑行,需要用50至60℃的熱水澆制冰場,平常年份,七臺河要到11月才澆冰。
這是歷年來最早的一次。標準短道速滑賽場挑高23米,燈火通明,冰面光潔,澆冰車三分鐘就能清理一次場地,四周堆放著厚實的防撞墊,看臺下方,暖氣和除濕設備安靜地運轉(zhuǎn)。
這也是張杰當年沒有的。七臺河在1974年首次組建速滑隊,40年后,這座城市終于用上了室內(nèi)滑冰館。
距離張杰成為七臺河第一個世界冠軍已過去23年,北京剛剛正式申辦2022年冬奧會,冠軍城的速滑隊卻處于低谷。
2014年之前,七臺河的孩子都是在室外冰場蹣跚起步。更早時是上個世紀的老冰場,周圍有三根煙囪,冰季也是煙囪燒得最旺的季節(jié),煙囪飄出的煤灰落在冰場,變成運動員滑出的一道道黑印。
2002年溫哥華冬奧會,來自七臺河的運動員楊揚摘得中國首枚冬奧會金牌,許多人第一次聽說這座遙遠的東北煤城。七臺河也給自己找到了第二個標簽——“冠軍城”——中國目前擁有13塊冬奧金牌,6塊都與這座冠軍城有關。
在南方人的想象中,冰天雪地與速滑冠軍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然而深究這座城市的歷史會發(fā)現(xiàn),冠軍城的誕生既有冰雪的邏輯,也有許多“偶然”,更有機緣之下不同年代人的接力。
一場國家級選拔賽
7月便早早澆好的冰場,是為了國家短道速滑隊重組選拔賽準備。彼時,2014年索契冬奧會剛落幕不久。
那也是七臺河第一次舉辦國家級賽事。冰場中心印著“王濛體育文化產(chǎn)業(yè)有限公司”字樣,王濛是迄今獲得冬奧會金牌最多的中國運動員。最顯眼的位置則掛著“冬奧冠軍之鄉(xiāng)七臺河”標語。范可新在重組選拔賽的女子500米獲得第一名,她也是北京冬奧會最具奪金希望的運動員之一。兩人都來自七臺河。
看臺上,坐滿頭一回在家門口看國賽的人,包括9歲男孩孫梟。他來自200公里外的佳木斯市,剛到七臺河市學習短道速滑。
佳木斯也有教速滑的體校,但孫梟的奶奶舍近求遠來陪讀,一來是為了剛建好的滑冰館,二來,用老人的話說,“這里冠軍多”。
七臺河的城區(qū)比佳木斯小不少,孫梟發(fā)現(xiàn),“路燈上都刻著滑冰的圖案、周圍同學很小就會滑冰”。一來就碰上國家級賽事,祖孫倆感覺來對了地方。
新落成的滑冰館的確成了七臺河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世界冠軍回來了,老教練員回來了,新隊員也來了。
那場選拔賽前,董延海剛出任七臺河短道速滑特色校的總教練,他曾是楊揚的啟蒙教練——1989年,楊揚進入省體校后,董延海赴日留學。
董延海的另一個身份是張杰的丈夫,兩人客居日本多年,于2011年回國。
那場選拔賽只在黑龍江省文藝臺轉(zhuǎn)播,更多滑冰愛好者,則是通過董延海的微博了解賽況。
一條微博評論說,“看到這么漂亮的冰場讓我想起張杰那個年代,一個老頭拉著水車澆室外冰的場景。”
“老頭”,正是夫婦倆的教練孟慶余。回國執(zhí)教是偶然也是必然,想法是張杰提出來的,其中一個原因,張杰說是孟慶余的聲音時常入夢——“張杰,你起床了”“訓練了”“比賽了”。
那是一個低沉雄渾的男低音,召喚她要回到故鄉(xiāng)。
礦井來了知識青年
孟慶余不是七臺河人,他是被時代大潮偶然卷來的。
1969年,國家大規(guī)模開發(fā)七臺河煤礦已有11年,18歲的哈爾濱知識青年孟慶余被分配到新建煤礦,成為一名礦工。
這個偏遠山鎮(zhèn)4年前剛被升格為特區(qū),名字里處處帶著“新”字,煤礦都叫“新建”“新興”“新立”。
“新建礦”是七臺河最早開采的一個,最初名為“勝利礦”,仿佛是對多年后冠軍城的預言。
一條名為七臺河的小河穿過工礦區(qū),在不遠處匯入寬闊的倭肯河,結(jié)冰的河面便是天然的冰場。但與南方人的想象不同,河面結(jié)冰后并不光滑,一場雪后,冰面凹凸不平,對滑冰來說并不理想。
在故鄉(xiāng)哈爾濱,孟慶余獲得過市里滑冰比賽中學組冠軍。哈爾濱是中國最早開展現(xiàn)代滑冰運動的城市,早在1952年就有了大型標準化滑冰場,中小學校也有澆冰教學,但在七臺河,孩子們幾乎沒見過冰刀。
從礦區(qū)前往倭肯河冰場,會經(jīng)過當時的礦務局第三中學。1970年冬天,孟慶余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三中校園內(nèi)澆了一個冰場,以幫學校澆冰為條件,這個年輕的礦工說服體育老師允許他使用冰場。
1972年1月,孟慶余代表七臺河參加合江地區(qū)冰上運動會,獲得了男子1500米、3000米和5000米三項冠軍。
那時的合江地區(qū)囊括了黑龍江東部的大部分地區(qū),包括多處新興的礦區(qū)和農(nóng)場,聚集了天南海北的移民——日后中國短道速滑明星大多與這個區(qū)域有關。
這場比賽后,七臺河市體工隊主任找到孟慶余,邀請他到市體校當滑冰教練。
彼時,縣級的七臺河市剛剛成立,礦務局和地方政府分了家,礦務局待遇更好,但孟慶余毫不猶豫選擇了體校,重新續(xù)上被“文革”中斷的滑冰夢。
2005年夏天,孟慶余曾向一位記者少見地提及自己的少年經(jīng)歷。自從在初中體育課學會滑冰后,孟慶余就因過人的天賦被推薦到哈爾濱市業(yè)余體校。1966年,體校停辦,最后一次去訓練時,教練偷偷塞給他一雙藏起來的冰鞋,鼓勵他繼續(xù)練下去。
1986年,董延海帶著楊揚等隊員在操場上訓練。(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圖)
改變命運的5枚金牌
董延海是最早一批跟著孟慶余學滑冰的孩子。
關于最初的日子,董延海記得一盞掛在木桿子上的碘鎢燈,木桿子六米多高,深深扎在野冰場上。
滑冰隊早起是在野外的水泡子或河套上冰,早晚摸黑練習。突然有一次,去上冰的路上,董延海遠遠地就看到冰場上高高亮著碘鎢燈,孟慶余站在燈下招手。
董延海一直沒想明白,孟慶余是怎么一個人把六米多高的燈桿豎了起來。
照明對業(yè)余滑冰隊非常重要,初學的小隊員大多利用課余時間訓練,東北結(jié)冰的季節(jié)夜長晝短,沒有照明,就只能摸黑訓練。
摸黑的歲月如此漫長。
體工隊主任最初給孟慶余提出的目標是,三到五年內(nèi)帶出一支叫得響的滑冰隊,但這支隊伍真正在全國性賽場上叫響,用了11年。
1981年,七臺河的滑冰隊已經(jīng)在合江地區(qū)所向披靡,董延海在這一年被輸送去合江體校,8歲的張杰也入了隊。
4年后,張杰包攬了全國青少年短道速滑競標賽少年丙組的5枚金牌。少年丙組是12歲至15歲的選手,包攬多塊金牌意味著一顆新星的誕生。
七臺河也升格為省轄市,能夠單獨組隊參加全省乃至全國的比賽。
在東北,冰上運動向來也是哈爾濱、長春等大城市的強項,一個女孩兒包攬5枚金牌,令不少觀眾第一次聽到七臺河的名字。
張杰其實出生在遼寧省興城市,一歲多時隨父母來到七臺河,一家靠務農(nóng)和打短工為生,“打我記事起,我就是七臺河人”。
改革開放初期,七臺河的煤礦吸引來不少移民,在這座山城,外來人能靠打工謀生。
12歲女孩的5枚金牌改變了這支速滑隊的命運,孟慶余向體委提出帶隊去哈爾濱訓練,得到了同意和支持。
這份支持來得并不容易。七臺河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曲洪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是該市第一次支持一支運動隊長期駐外訓練,租用冰場、隊伍食宿所需的費用,對于1980年代的七臺河市來說是筆不小的開支。
“領導得看你干出點名堂才會支持啊,一開始就要支持肯定是要不來的。”董延海笑著說,他回鄉(xiāng)組建特色校,也借鑒了孟慶余的這套經(jīng)驗。
2012年,董延海一度回到七臺河,啟蒙班的小隊員仍在沒有固定照明的室外冰場上練習——小學下午三點半放學,等孩子們四點鐘穿好冰刀,天色已暗,這時的照明變成了一輛汽車的遠光燈。
從練大道改練短道
1985年,孟慶余帶著三十多個孩子滑進了黑龍江省體委滑冰館。才落成2年的室內(nèi)滑冰館,8000平方米面積,1800平方米冰場,四千多個觀眾席,空調(diào)運轉(zhuǎn)時,室溫能保持在不低于15℃。
“一走進冰場像是走進了天堂。”張杰回憶。那是國內(nèi)最早的綜合性滑冰館,國家和黑龍江省的多支隊伍都在此訓練。
來自七臺河的這支業(yè)余隊只能使用早冰和晚冰——凌晨5點或是夜里11點開始,每次一個半小時。
“教練通常更喜歡晚冰,”董延;貞,“晚上可以跟看門的大爺商量推遲一個小時熄燈關門,遞一根煙的事。”
館外,哈爾濱也是冰上運動的信息中心,孟慶余在這里做出影響深遠的“改項”抉擇——從練大道改為練短道。
大道是指周長400米的橢圓形冰場,專業(yè)的比賽名稱叫“速度滑冰”,也是最古老的冬奧會項目。短道速滑則是在周長為111.12米的冰場上比賽,從1980年代起逐步被國際賽事接納。
公開資料顯示,黑龍江省體委曾在1983年派出一個由兩名教練員和八名運動員組成的訪問團赴日本考察學習,同年,國家體委將短道速滑列為全國冬運會的正式項目。
即使是當年的親歷者,也說不清孟慶余改項的遠見從何而來,抑或是某種偶然,但一些跡象顯示,他得到的信息與這個赴日考察團有關。
七臺河體育局副局長王宏斌曾是體工隊的田徑教練,據(jù)他回憶,孟慶余曾對他說,在哈爾濱能經(jīng)常跟省隊和國家隊的頂級教練接觸和交流。
另一個與之關聯(lián)的細節(jié)暗藏在隊員們的回憶中,當年親歷改項的隊員和孟慶余的妻子在向南方周末記者講述時,均提到短道速滑興起于日本。
不過事實上,這項運動最早起源于加拿大,1980年代在日韓流行,隊員們記憶中的偏差,可能與孟慶余從赴日考察團處獲知的消息有關。
在1987年,短道速滑這個新生項目對于基層體育系統(tǒng)來說十分陌生,孟慶余的改項提議曾遭到激烈反對。
隊員趙小兵至今仍記得孟慶余要改項的理由,一是缺少滑大道的場地,即使是省體委的滑冰館,也只是一塊兒標準的短道場;二是短道是新興項目,有先發(fā)優(yōu)勢。
2021年12月27日,張杰正在與準備上冰的隊員交流。(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圖)
“你別想騙我,滑冰根本參加不了奧運會”
自打趙小兵1984年入隊,就經(jīng)常聽孟慶余說“我們要沖出亞洲,走向世界”。
這句話源于1979年《體育報》頭版的評論。那一年,中國恢復了在國際奧委會的合法席位,運動員陳肖霞在世界大學生運動會上獲得首枚跳水金牌,國內(nèi)多個項目達到世界水平,體育報為此刊發(fā)了題為《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的評論文章,這個口號隨即掛滿了全國上下的體育賽場。
但在那時的趙小兵眼中,哈爾濱就是世界的盡頭——那里盛產(chǎn)國內(nèi)最頂尖的滑冰運動員。每當孟慶余認真地說起亞洲、世界,隊員們便暗地里打趣:“老孟又吹牛呢。”
2008年以孟慶余為原型改編的電影《破冰》中,教練去一位女隊員家中勸她繼續(xù)練滑冰,女孩兒說:“你別想騙我,滑冰根本參加不了奧運會。”
趙小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的確跟孟慶余說過類似的話,孟慶余的回答也與電影里類似,“現(xiàn)在沒有不代表以后不會有”。
直到1989年,隊友張杰入選了國家隊,有機會參加世界性比賽,“滑向世界”的口號開始變得可以觸摸。
也是在同一年,趙小兵因傷退役,回到七臺河體校當一名教練,她的任務是走遍七臺河的每一所學校,挑選出適合練滑冰的孩子。張杰的例子顯示,在速滑項目上,少年成名的運動員大概率能將優(yōu)勢持續(xù)到成年。
趙小兵回到七臺河時,滑冰隊的訓練場地已經(jīng)落腳在工礦區(qū)燈光球場旁邊的一片操場。
這里在1980年代曾一片繁盛,燈光球場、電影院、百貨公司,這些與城市生活有關的設施陸續(xù)建起。
而在2021年冬天,老區(qū)幾乎搬空,但仍保留著當年的格局,不難看出老冰場四周是當年的文體中心。
燈光球場北面是一座大會堂式的建筑,高高的臺階上豎著五根十米多高的立柱,左右兩側(cè)是四層落地玻璃,頂上高懸著毛澤東字體書寫的“電影院”招牌。
球場東邊是一座精致的蘇式醫(yī)院建筑,兩根羅馬柱頂著兩層高的拱形門廊,石材剝落,露出斑駁的磚塊。
燈光球場也是在籃球場上加蓋的體育館,十米多高,立面中間嵌著透光玻璃,由于建在采空區(qū)上方,球館一側(cè)已出現(xiàn)明顯的裂紋。
多位親歷者回憶,加蓋前,滑冰隊冬天就在籃球場內(nèi)澆冰,教練和隊員都住在球場邊的看臺下面。加蓋后,球場內(nèi)鋪設了地板,滑冰隊便改在球館邊的操場上訓練。電影《破冰》中,隊員們在建好的球館內(nèi)滑冰的場景,現(xiàn)實中沒有過。
在一張拍攝于1986年的照片中,董延海帶著楊揚等隊員在這片操場上訓練,腳下是綠油油的草坪,背后不遠處是嶄新的燈光球場、新建的隊員宿舍,還有高高的煙囪。
煙囪連著為各單位供暖的鍋爐,結(jié)冰的季節(jié)正好也是供暖的日子,白天鍋爐燒得最旺,冰場上全是煤灰,深夜和清晨要好一些,也是隊員們練習的冰點。
1993年前后,體校隨市政府搬往山上的新城區(qū),這塊操場先后被用作客運站和物流場。
如今,老冰場上矗立著兩臺高高的龍門吊,院里停滿了重型卡車,背后的場館早已人去樓空,精致殘缺的蘇式建筑令人錯覺是誤入了影視基地。
“小煤球”的出路
落滿煤灰的老冰場靜了下來,來自七臺河的速滑運動員卻迎來高光時刻。
零的突破出現(xiàn)在1991年,入選國家隊的張杰在當年的世界大學生冬季運動會上奪得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冠軍,成為七臺河第一個世界冠軍。
這一年,這個城市還發(fā)生了另一件大事。七臺河礦務局全年產(chǎn)量首次突破1000萬噸,成為全國第19個千萬噸級礦務局,標志著煤城進入全盛時期。
在2002年、2006年、2010年三屆冬奧會中,楊揚和王濛共計收獲5枚個人項目金牌,王濛、孫琳琳還共同收獲一枚女子3000米接力金牌。
這就是目前與七臺河有關的6枚冬奧金牌——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落幕時,中國代表隊歷年共計獲得9枚冬奧金牌。
楊揚獲得中國第一枚冬奧金牌的第二個月,七臺河把市區(qū)的一條主干道更名為“楊揚大街”,以作紀念。
曲洪斌笑著回憶,當時七臺河的干部去南方出差自報家門時,對方時常會問七臺河是地級市還是縣級市,“我們總會借‘大楊揚就是我們那兒的’來加深對方的印象”。
運動員的高光時刻,往往來自啟蒙教練十年前點亮的點點微光,但個人和集體的發(fā)展之間,往往存在時差。
在趙小兵的印象里,1990年代之前,入選體;牰际橇钇吲_河學生自豪的事,大約從1996年起,選材開始變難。
“生活條件普遍好了,興趣班的選擇多了,家長認為在室外練滑冰太遭罪。”趙小兵分析道。
這項艱苦的運動一直與寒門子弟有著某種關聯(lián)——北京冬奧會的奪金熱門范可新,問體校教練的第一個問題是,“學這個要錢嗎?”在此之前,這個8歲的女孩剛剛因為每月100元的學費,放棄了喜愛的舞蹈課。
這項運動的艱苦也與煤城的特質(zhì)相勾連——七臺河的煤質(zhì)很好,特別適合煉鋼,但大部分煤層薄到不足一米,因而有“跪著挖煤”的說法。
在這里,并不常見老工業(yè)基地對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懷念,即使在當?shù)氐V務局名列全國500強企業(yè)的年代,七臺河的礦工依然是異常艱苦的工種,礦工子女被稱為“小煤球”。
曾經(jīng),滑冰是“小煤球”告別下井的一條出路;進入新世紀,七臺河的煤炭日漸枯竭,礦工日益減少,愿意送孩子練滑冰的家長也越來越少。
七臺河在2013年用上了室內(nèi)滑冰館。(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圖)
特殊的夢想
日漸艱難的招生過程中,趙小兵練出了一副讓孩子快速喜歡上她的本事,“要讓他喜歡到離不開我,才能喜歡上滑冰。”
即便如此,到2013年,七臺河業(yè)余體校的滑冰隊只剩下3名教練,18名學生。
這年底,工程延期多年的滑冰館終于凍起了冰,但新的難題隨即而來——滑的孩子太少了——冰場一旦凍上就得維持運轉(zhuǎn),一塊短道練習場每天的電費就要5000元,當時每天只有一個滑冰小班的孩子練習2個小時。
2013年底,董延海突然接到了體育局領導的電話,“就一個要求,想辦法多點孩子來滑,別把冰場閑著。”
彼時,張杰和董延海都在上海,在楊揚創(chuàng)辦的專業(yè)滑冰館工作,董延海受邀在那兒完成了場館初期的搭建,吸引來浦東新區(qū)數(shù)十所中小學的孩子上冰運動。
自“北冰南移”提出以來,經(jīng)濟發(fā)達的南方省市爭相到東北城市挖角,“冠軍城”自然是人才富礦,更好的訓練條件和優(yōu)厚的待遇對教練員頗具吸引力。
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則令董延海夫婦感到興奮。2011年回國時,張杰就希望在七臺河執(zhí)教,無奈她的夢想難以在室外冰場實現(xiàn)——幫助有智力障礙的孩子練習滑冰。
對她而言,這是一次重新尋找人生方位的嘗試。
1995年從國家隊退役時,張杰一度認為自己再也不會重拾冰刀——在短兵相接的短道賽場,激烈的比賽難免會暴露扭曲的人性,令她身心俱疲。
退役后,她先后修讀法律、營養(yǎng)與運動康復,學會了日語,留日期間還考取了智力障礙者介護資格等證書——想要用力擁抱冰場之外的世界。
但當夜深人靜時,過往種種總難免入夢。
“我8歲開始滑冰,人生最美好的17年都在冰上度過,滑冰的確是我最得意、最熱愛的事情。”張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教有智力障礙的孩子滑冰,是張杰用她最熱愛的運動完成人生理想的模型。而這些孩子對環(huán)境更為敏感,有了室內(nèi)冰場,能讓這件事看上去靠譜一些。
她在訓練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綱領般的文字:“我們盡量給予智障兒童參加體育運動的機會,在運動中獲得快樂,掌握技能培養(yǎng)自信,使其更好地融入社會和社區(qū)活動,使生活和生命質(zhì)量得到提高。”
2014年10月21日,張杰第一次帶著特殊學校隊員訓練,26個孩子中只有八九個會跑,其他大多邊跑邊玩。
唐春雷是其中會跑的一個,他被評估為智力四級障礙,情況相對較好。如今,他已經(jīng)成為張杰的助理教練,并在七臺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讀書。
這所職業(yè)學校里成立了以張杰命名的冰上運動學院,下設速滑裁判員和教練員專業(yè)。唐春雷在2017年世界冬季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中贏得男子500米速度滑冰金牌。交流時,除了些許口吃,眼前這個俊朗的男孩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另一個當年就會跑的孩子小戴,如今19歲的他在一家快遞公司打工,每逢特奧隊訓練的日子,他也要回到冰場。訓練前,他將棉服整齊疊放在座椅上,熟練地穿好冰刀——七年前,張杰需要挨個給二十來個孩子確認冰刀的鞋帶系好,以免在冰上受傷。
將速滑列入中考科目
回到故鄉(xiāng)的張杰,是賈程成的偶像。
賈程成9歲,七臺河市金河學校二年級的學生,2021年11月起,他每周都有兩天得凌晨4點起床,然后去滑冰館練習。
金河學校是2021年入選的短道速滑特色校,坐落在城北的金沙新區(qū),距離滑冰館有15公里車程。賈程成和其他29位入選校隊的同學,從學校乘大巴車前往滑冰館。
特色校模式不耽誤運動員的日常學習,因而都選在清晨上冰訓練。如今的七臺河已有14支特色校隊伍,加上體校、重點班、省青年隊等多支隊伍駐扎訓練,冰點已十分緊張,從清晨排到深夜。
賈程成這一批的隊員大多出生于2013年之后,他們出生時,七臺河就有滑冰館,這個孩子誤以為,張杰、楊揚這些曾經(jīng)的冠軍也是在這座滑冰館里啟蒙學習的。“我覺得好榮幸啊,走上了冠軍們曾經(jīng)滑冰的地方。”他這樣形容初見冰場時的感受。
按照這群孩子的說法,速滑對七臺河小學生的吸引力正在回升,“我們班同學都想加入速滑隊,但很多因為身體不夠協(xié)調(diào)沒能入選。”
未能入選的孩子會在校園冰場上學習速滑——2015年起,七臺河將速滑列入了中考科目。
已經(jīng)16歲的孫梟坐在賈程成身旁,時常被師弟的話逗笑,他如今已是黑龍江省青年隊的隊員——這是一支2021年剛剛成立的省級隊伍,常駐在七臺河,這被當?shù)胤Q為“省隊市辦”。
七年過去,孫梟從看臺上的小觀眾變?yōu)樯蠄龅倪\動員。他已經(jīng)拿到全國冠軍,被認為是七臺河最具潛力的男選手,他的下一步是國家隊。
孫梟2015年入讀七臺河體校重點班時,重點班依然駐哈爾濱訓練,一來哈爾濱有一所冰雪分校,能為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提供文化課教育;二來七臺河教練擔心沉浸在自家場地里,隊伍成績?nèi)菀茁浜蟆?/p>
直到2017年,重點班回到七臺河。如今,七臺河辦起了省級隊伍,從小學一年級入選特色校到進入國家隊前,冠軍城可以見證一個運動員更完整的成長。
在七臺河的野冰場上埋下一顆顆種子的孟慶余,沒能見證這一切。2006年8月2日,弟子王濛在都靈冬奧會奪金半年后,孟慶余遭遇車禍去世,年僅56歲。當時,他正開車帶著一名小隊員前往哈爾濱上訓練課。
15年后,2021年12月末,孟慶余的遺孀韓春平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起,那次出發(fā)前,丈夫說起范可新營養(yǎng)不良,想讓剛退休的韓春平到哈市去,照顧孩子們。
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