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上午,《金匱要略》課,張耀東一邊聽課一邊用電子助視器看書。
2014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甘肅天水六中第86考場。2名監(jiān)考老師,1位考生。
張耀東坐在左邊臨窗第一排,桌上放著一盞白色臺燈,一個紅色電子助視鏡。面前鋪著一沓68頁厚的大字版試卷。
他拿起助視器,放在試卷上,左眼緊閉,右眼努力睜大,頭距離助視器不到5厘米。
這是盲人張耀東一個人的高考。
張耀東一邊聽課一邊用電子助視器看書。
2014年被稱為“盲人高考元年”。
2014年3月28日,教育部發(fā)文“有盲人參加考試時,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試卷、電子試卷或由專門的工作人員予以協(xié)助”,打開了盲人參加普通高考的大門。當年,全國930多萬參加高考的學生中,僅有3名盲人。張耀東以558分的成績考入湖北中醫(yī)藥大學,成為我國首位通過全國統(tǒng)一考試被大學錄取的盲人。
老師和同學當他是“勵志楷模”和“明星同學”,夸他:“你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奇跡。”
張耀東覺得這不是什么奇跡,是爸媽和他一起做到的事。
左眼失明,右眼視力0.02,站在離視力表一步遠的地方,張耀東也只能看見最大的字母。從小,他就生活在一個迷霧般的世界,他看得到顏色、輪廓,卻扯不掉蒙在眼前的那層厚紗。
父親張鑒和母親李曉濤想盡辦法讓兒子活得和正常人一樣,他們手把手地教他走路、吃飯,為他爭取上學的權(quán)利,一步步將他送進大學。
張耀東懂得父母的辛苦,但他不愿談及這些心酸,“不敢想,一想就難受”。他反復(fù)說:“如果弄不好,你對得起誰?誰都對不起。”
每每被問及覺得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會脫口而出:正常人。
張耀東在看手機。
“那個特別的學生”
2017年5月22日晚,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初見張耀東時,他身穿一件白藍相間的T恤,及膝牛仔短褲,正坐在寢室電腦前聽鳳凰衛(wèi)視的新聞節(jié)目。
看到記者進來,他忙起身,用一口道地的甘肅話向記者問好。
今年21歲的張耀東皮膚黝黑,身材健壯,除了深陷的雙眼,看上去和同齡的男孩子沒什么兩樣。
說起自己喜歡的中醫(yī),他侃侃而談,不時引經(jīng)據(jù)典。偶爾話題跑偏聊到歷史、地理、自然等知識,他也能大談一番。
三年前,他進入湖北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專業(yè)。父親張鑒來到學校陪讀,兩人居住在學校提供的一間六人間宿舍里。
每天,他7點20起床,11點睡覺,其他時間不是上課、實習,就是在圖書館捧著醫(yī)書啃。嚴苛的作息讓父親張鑒都有些心疼,“看他學得苦,很心疼。作為父親,還是希望他去玩耍,不希望他那么刻苦。”
在同學李悅看來,張耀東是“學神”一般的存在,愛看書,能沉下心做學問,《中國現(xiàn)代醫(yī)學史》一門考了滿分,讓她這個視力正常的人自愧不如。中醫(yī)需要背記很多知識,他往往看一遍就能記下來,“記憶力特別好”。
“他是我們學校的‘明星同學’,上過電視。”同學柳江湖說,張耀東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方面的知識掌握得特別牢固,經(jīng)方背得熟。今年1月,姐姐感冒咳嗽,打針喝藥后久不見好,柳江湖便讓張耀東幫忙開方子。喝了3劑后,感冒有所緩解,這讓柳江湖很是欽佩。
5月23日下午兩點,張耀東出門去湖北中醫(yī)藥大學國醫(yī)堂實習。圖為他過馬路時。
張耀東很喜歡整理讀書筆記。在他電腦中,有一份9萬多字的中醫(yī)“四小經(jīng)典”專題筆記,是他花一個月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敲下去的。他將其編校、整理、印制后與同學分享。
做這個對他來說并非易事,他需要用手抱著電腦,眼睛貼在屏幕上才看得清。
張耀東還熱衷于跟師門診,迄今已經(jīng)跟了8位老師,全是自己主動聯(lián)系的。
王進是張耀東的跟師老師。在給學生講《黃帝內(nèi)經(jīng)》時,他發(fā)現(xiàn)有位不是自己班上的學生總來旁聽,坐中間第一排。他一提出什么問題,這個學生很快就能說出答案,“一個注解出來,他立馬能講出另一個注解。我就想,他怎么有這個能力?”
直到這位學生找上門說想跟著他實習,他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張耀東,其他老師口中那位“特別的學生”。
張耀東和父親住在學校提供的一間六人間宿舍。
“擰人”
王進很欣賞張耀東,說他對中醫(yī)各大家的觀點都有認識,不僅熟背《傷寒論》,還知道給病人開什么藥方。今年3月,他嘗試讓張耀東為一位胃脘痛病人開方,一周后,病人復(fù)查,說效果非常好。
研究《溫病學》的劉林也稱贊張耀東醫(yī)書背得熟,對病人很是熱心。
5月23日下午兩點,天降小雨。張耀東穿上白大褂,斜挎電腦包,撐著一把有些掉色的雨傘,從宿舍出門去湖北中醫(yī)藥大學國醫(yī)堂實習。
他走路很快,邊走邊聽秦腔,不時跟著哼兩句,興奮時還會雙手舞動下。
過馬路時,他側(cè)耳聽聲音,提醒記者說:“慢慢走,不著急,這邊路比較復(fù)雜。”
每次實習,他都會提前半小時到,安撫病人,“讓他們能安穩(wěn)一下,知道醫(yī)生下午會來。”
一個40多歲的女病人對張耀東記憶猶新:他每次來得早,蠻勤快。雖然眼睛不好,但燒水時會搶著去。
張耀東床的上鋪擺滿了各類醫(yī)書。
實習時,他會在筆記本上認真記下病人病情,也會幫忙把脈、寫病歷。他還在小紙條上寫下自己開的藥方,跟病歷一起遞給醫(yī)生看。
像往常一樣,寫病歷時,他的眼睛要貼近桌面才能看清,不了解情況的病人就問:“怎么不戴個眼鏡呀。”張耀東笑著回:“那沒辦法,我也想戴呀。”
跟張耀東一起實習的柳江湖記得,有一次給病人開藥時,多開了附子。張耀東看到后把他罵了一頓,“附子不是亂用的,出了問題找誰?”柳江湖連說“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管你是哪個,看見不合適的就罵。”張耀東說,自己是個“擰人”,說話直來直去,不喜歡轉(zhuǎn)彎。
這一點,他的初高中同學趙尤嘉深有同感。她記得初中考試時,張耀東身邊的同學如果某道題做錯了,他會直接說“老師講那么多次了,你怎么還錯了”。課堂上,有同學沒聽懂老師講的,張耀東會說“你怎么還不會,我給你講”。
“他內(nèi)心非常單純、正直,有原則,看不慣的事情會非常直白地指出來。”趙尤嘉說,這讓他顯得有些“扎人”、不易接近。
趙尤嘉和張耀東同學三年,直到初三時才成為朋友。她總結(jié)張耀東的交友原則是:第一,人品過關(guān),跟他三觀契合;第二,成績要比較好;第三,能得到他的信任。
大學同學邱偉杰記得,每次在學校碰到張耀東,他都是一個人走,“看起來比較孤單”。
而其他受訪同學也都表示,大學三年,他們只和張耀東聊過學習上的事,私下沒有一起吃過飯或逛過街。
張耀東解釋,這是因為“周圍的同學都是班上的尖子生,相互知道對方忙,所以不會打擾”。他喜歡一個人吃飯、逛街,覺得這樣自由,“我是一個不愿受太多拘束的人。”
“爸媽有鼓勵你跟班上同學多交流嗎?”記者問。
“天天說,為這事沒少挨他們的罵。”張耀東說,但他“忙得很,沒那個時間”。
張耀東看書。
被關(guān)上的門
張耀東媽媽李曉濤至今還記得,1996年3月2日凌晨,大夫抱著孩子對她說“生了個男孩,你看看”。她松了口氣,“千辛萬苦,終于把他生下來了。”
她給孩子取名張耀東,寓意光耀東方,希望孩子一生走得比較好。
然而滿月之后,她發(fā)現(xiàn)孩子看東西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眼睛四處轉(zhuǎn)動。她帶孩子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孩子眼睛不太好,以后可能什么都看不見。
李曉濤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撕裂自己的心,一下子什么都反應(yīng)不過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而下。看著懷中熟睡的兒子,“心痛得不想活了。”
她不愿相信,又帶著孩子跑遍了天水市的醫(yī)院,結(jié)果都一樣:孩子左眼失明,右眼視力僅有0.02,原因不清,沒法治療。
丈夫張鑒從新華書店買來眼科相關(guān)的書籍,一本本查找上面的眼科專家,給他們寫信。10封信,往往只有一兩封能收到回復(fù)。
聽說第四軍醫(yī)大學西京醫(yī)院的惠延年在眼科方面很有名,張鑒連夜坐火車去西安,問路、問出診時間、找住宿,然后返回天水,接妻子和孩子一起去西安看病。
為省錢,他們住醫(yī)院附近最便宜的招待所。
張耀東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病人病情和藥方。
為排上專家號,張鑒凌晨一兩點就到醫(yī)院排隊掛號,往往排兩三個晚上才能掛上號。
當李曉濤抱著兒子讓醫(yī)生看病時,她覺得自己像在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審判。“每一次抱著希望出去,每一次又很受打擊地抱著孩子回來。大夫一句話出來,我就像被判刑了一樣。”
李曉濤說,那段時間她什么都不想干,天天看著孩子掉眼淚,“但還是不死心,還是想著,再盡盡力吧,所以跑了好多醫(yī)院,一直帶著他去看。”
看到后來,醫(yī)生說“你每年來干啥嘛”。張鑒回:“不來不行啊,以后怎么給孩子交待。”
一次,李曉濤在報紙廣告上看到蘭州某地有賣治眼睛的藥,拉著張鑒就要去。張鑒懷疑是假藥,不讓去,“不去她就哭著鬧著不行。去了一看就是騙子,買回來吃了兩次就扔了。”
對于受騙經(jīng)歷,李曉濤毫不諱言:“我經(jīng)常上當被別人騙,因為別人一說什么藥能治好你兒子的病,我馬上就相信了。我希望會有奇跡出現(xiàn)。”
這期間,公婆極力勸說李曉濤再生一個。張鑒不想要,李曉濤“想要又不敢要”,她覺得孩子一個人孤單,但又擔心再生一個會分去照顧張耀東的精力。
這種糾結(jié)持續(xù)了三四年,直到她看到周宏寫的《賞識你的孩子》。這本書講的是周弘將雙耳全聾的女兒培養(yǎng)成留美碩士的故事。
李曉濤把書反復(fù)看了兩遍。書中周弘那句“我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一樣”像電流般擊中了她的心:“他能把孩子培養(yǎng)成那樣,作為母親,我也可以!我的孩子并不比別人差!”
李曉濤想到:“我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對那個孩子是不公平的,他生下來就要承擔照顧哥哥的責任。對張耀東來說也不公平,他的心靈會受到創(chuàng)傷,會覺得為什么弟弟妹妹是好的,他這么倒霉。”
從那以后,她下定決心不要二胎了,“我就把全部精力都放這一個孩子身上,培養(yǎng)他能夠自食其力。”
張耀東
張耀東不記得這些。他只記得小時候爸媽帶他去看病,他問“看病做什么?”爸媽說“你眼睛不太好。”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哦,眼睛問題,我還不知道呢。”
他不怕吃藥打針,但點散瞳藥時會害怕得大哭。“我一哭,我媽就安慰我,我爸就把我眼睛掰開撐大。”
而在李曉濤的記憶中,兒子很懂事,看病時不哭不鬧,比大人還能忍。
她記得2003年在北京住院時,同病房有個高中生,“脾氣可大了,對父母態(tài)度特別惡劣”。但兒子很堅強,“他那么小,就能忍受那么大的痛苦。”
“他從來沒有問我為什么他會這樣,也從來沒像有些孩子那樣發(fā)脾氣。”李曉濤說,孩子的懂事讓她更揪心。
更讓她難受的,是路人或憐憫或悲戚的眼光。
帶孩子出去時,常有好心人問:“這孩子眼睛怎么了?”李曉濤強裝笑臉:“孩子眼睛好著呢,沒怎么。”
直到今天,看到這種眼光,她依然覺得很不舒服。
張耀東走路很快。
聲音的世界
張耀東活在一個聲音的世界里。
生下來6個多月后,媽媽每晚給他讀童話、小人書、成語典故。爸爸喜歡看《百家講壇》《新聞聯(lián)播》,他也跟著一起看。慢慢成了習慣,《百家講壇》幾乎一期不落,《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今日關(guān)注》每天必看。
爺爺奶奶都是老干部,奶奶常把他攬懷里念報紙,爺爺給他放秦腔,講歷史書。
姥姥則和他一起看《幸運52》《開心辭典》等知識問答節(jié)目。遇上他會的題目,姥姥會樂呵呵地撥打熱線,讓孫子答題。
等到大一些的時候,張鑒買來收音機,從早到晚地放給他聽,出門也讓他隨身帶著。因為老在放,家里的收音機不到幾個月就得換新的。
他已習慣了用耳朵去聽這個世界。
張耀東(右)一邊為病人把脈,一邊寫病歷。
在同齡人看動畫片、踢球、玩游戲時,他聽書、聽新聞、聽廣播。因為聽得多,張耀東從小就比同齡孩子知道的多。李曉濤會帶他參加校內(nèi)外各種競賽和活動。課堂上,他特別喜歡回答問題,答案總讓老師和同學大吃一驚。出去旅游時,他不怎么看風景,而是跟在導(dǎo)游旁邊,聽導(dǎo)游講人文知識。運動會上,他沒法跑步,就報名扔沙包,獲得了優(yōu)秀獎。
這讓張耀東非常自信,覺得自己就是個正常人,甚至可以做得比別人更好。
張耀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別人用正常本子,而他用的是大字本,看書也比別人吃力。
他沒有問爸媽為什么,“老天爺給的嘛,你埋怨也沒用。”只是偶爾,他會低聲自語:“要是視力好點就好了。”
在張耀東四歲時,張鑒從國企下崗,李曉濤在初中教物理。夫妻二人開始考慮孩子以后的出路。他們想出了三條路:翻譯、音樂、中醫(yī)。都是一個人就能干的行業(yè)。
張鑒托人從西安買來復(fù)讀機,李曉濤買來英語磁帶、兒童故事磁帶等,放給孩子聽。
張耀東(右)一邊為病人把脈,一邊寫病歷。
張鑒還從舊書攤上淘來《黃帝內(nèi)經(jīng)》《傷寒論》等中醫(yī)典籍,一句句念給兒子聽,讓他學著復(fù)述和背誦。記憶力驚人的耀東,初中時就已能背出《瀕湖脈學》《藥性歌括四百味》等中醫(yī)“四小經(jīng)典”。
6歲時,張耀東擁有了第一把二胡。一位40多歲的文工團老師每周三上午教他。一開始,他不想練,但“不練沒有辦法,老師不答應(yīng),爸媽也不答應(yīng)”。他只能硬著頭皮練。
“他從小到大業(yè)余時間比較忙,玩的時間少。每天要做的東西很多,沒有時間啊。”李曉濤說。
快上小學時,身邊不少人勸他們把孩子送到特殊教育學校。李曉濤不愿意:“他們的孩子能上正常學校,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上?”
張鑒有些遲疑,擔心孩子在正常小學會受欺凌和嘲笑。于是跑到天水市盲人學校看了下,發(fā)現(xiàn)這里學生少,學的東西也很局限。這堅定了他讓孩子上正常小學的想法。
他發(fā)現(xiàn),好多家長對他堅持送孩子上正常學校表示不理解:“這樣的孩子,費那事干啥呢,劃不來嘛。”他碰到過比兒子視力更好的孩子,家長直接就送他們上殘疾人學校了,還問他“為啥不上呢”。
張鑒不想這樣,他希望兒子和正常人一樣學習成長。為此,他堅持讓張耀東進天水市師范附屬小學和天水市逸夫中學上學。
上學之路并不容易。張耀東看不清黑板上的板書,只能靠聽。課本字太小,于是張鑒花四五千元買來電腦、掃描儀,將課本掃描放大成一號字體版。
語文閱讀課本時,張耀東總是讀不完。爸媽便前一天晚上念給他聽,幫他提前預(yù)習。
數(shù)學幾何中,輔助線、平移想象不來,李曉濤就找來盒子給他做模型,用小木棍當輔助線,讓他摸著找感覺。
為避免過度用眼,初中三年,張耀東只上午上課,下午拉二胡、背醫(yī)書,晚上爸媽輪流“念作業(yè)”,他口答后,爸媽代其書寫。
一次語文考試中,題量太大,離考試只剩十幾分鐘時,他才開始寫作文。他急得直冒汗,手捏著筆在格子上飛快地劃,依然沒有寫完。
“沒辦法。”張耀東有些無奈,他只能逼自己快速地記東西,做題“一遍過”。他說,自己記憶力好,都是被環(huán)境逼出來的。
在他記憶中,爸媽對他并不溺愛:鉛筆盒、課本掉家里了?不送,自己借。不做作業(yè)先玩?打手板。11點睡覺前作業(yè)沒做完?自己解決。被同學打了?打了就打了,正常。
李曉濤記得,孩子上小學時,有一次別人打乒乓球,他在旁邊看,被人不小心推到地上了。她心疼不已,卻只能告訴孩子以后要注意,“雖然心里難受,但你既然把他當正常孩子對待,就得去接受。”
張耀東在學校模擬醫(yī)院門口。
“跑”出來的中高考
張耀東知道,他的中考、高考,是爸媽“跑”出來的。
他剛上初中時,爸媽就開始考慮他上高中和大學的事,“我們就開始跑這些事,年年跑,每年一放假就把他領(lǐng)著去。”
2009年8月,張鑒給中國殘聯(lián)主席張海迪寫信,闡明了張耀東的情況,希望求學之路上能獲得殘聯(lián)的幫助。
信被轉(zhuǎn)送到中國盲協(xié)主席李偉洪手中。他打來電話鼓勵張耀東一家,以后的路會越走越好,有困難可以向當?shù)貧埪?lián)求助。
2010年9月張耀東升入初三后,李曉濤向天水市教育局寫申請報告,想為兒子爭取一個參加中考的機會。由于此前當?shù)貨]有先例,她不得不反復(fù)找教育局和報考學校溝通。
最終,張耀東獲得了中考單設(shè)考場的機會。
考完第二天,張耀東就跟著父親踏上了拜師學藝之路,“那時不確定中考能不能考上,就想著或許可以走音樂之路。”
兩人來到西安音樂學院,敲開了二胡演奏家魯日融家的門,說想跟他學二胡。魯日融說:只要能來,隨時免費教,但教出來之后孩子干什么?怎么解決外地上學的問題?
這一下子把張鑒問住了。
2011年11月,兩人再次赴京拜訪甘柏林、鄧建棟、趙寒陽等二胡大師。直接在家門、樓道等,等了四五次才見到人。
此時張耀東二胡已經(jīng)練到業(yè)余十級。幾位大師聽他拉完后稱贊他是“高手”,愿意免費教,但還是那些問題:學二胡成本高,借讀、住宿、生活問題怎么解決?學出來出路有多大?
他們建議把二胡當成業(yè)余愛好。
一番考量后,張鑒對兒子說:“人家這話對著呢,這一行確實不好活,咱們重心要轉(zhuǎn)移。”張耀東有些失落,他知道二胡從此成了生命中的“頓號”,自己還得繼續(xù)找出路。
之后兩人去了北京聯(lián)合大學。彼時,我國盲人要想接受高等教育,只有一條路——通過“單招單考”進入一些院校的特殊教育系學習。
張耀東參加了北京聯(lián)合大學的“單考單招”,考上了按摩專業(yè)。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難道中國的盲人只能搞按摩嗎?我從小到大上的都是正規(guī)學校,大學也要上正規(guī)的。我想賭一把。”
在此之前,張耀東爸媽多次寫信給當?shù)氐慕逃块T、國家教育部,甚至去北京找教育部信訪辦。得到的答復(fù)是沒有先例可考,“就算參加了高考,也不會有大學錄取”。
2013年4月,張耀東自己寫了一封給教育部的信《我要參加高考》。信中,他說:“我是一名盲人,今天能坐在當?shù)厥〖壷攸c中學讀書,是我付出幾倍于常人的艱辛努力得來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從小學到高中,我和普通學生一樣,上的是正常學校,我也希望和普通學生一樣參加高考,在公平的起點上競爭上大學……”
但直至2014年3月28日,教育部“盲人參加高考”的通知才讓這家人看到希望。他們再次向當?shù)卣修k申請參加高考。
一個月后才收到回復(fù):可以參加高考,設(shè)置單獨考場,試卷為初號字,專家人工閱卷。
奔波多年,張耀東終于有了參加高考的資格。
張耀東大學期間獲得的各類獎項和榮譽證書。
“終于有著落了”
2014年6月22日,高考成績出來,張耀東考了558分。短暫的喜悅過后,一家人開始擔憂錄取問題。他們打電話給南方醫(yī)科大學、成都醫(yī)科大學等詢問情況,得到的回復(fù)是很難被錄取。
一家人再次開始給甘肅省招生辦寫申請書和申明材料。
“沒辦法了,你當時啥辦法都沒有。”張耀東有些絕望:“如果只讓高考而不錄取,有什么意義?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夕之間。當?shù)匾患以鴪蟮肋^張耀東參加中考的媒體,將他家的情況寫了出來。第二天,全國各地的媒體紛紛打來電話。
張耀東一時成了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人們迫切希望看到,政策給予盲人群體參加高考的權(quán)利,高校能夠打破壁壘接納這類特殊群體。
2014年7月26日晚,高考錄取情況公布。
那天晚上,張耀東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腦查錄取情況。晚上9點半時,他登錄甘肅省高招辦的考試信息平臺,發(fā)現(xiàn)自己被湖北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專業(yè)錄取了。
媽媽躺客廳沙發(fā)上問“出來沒”,他不敢說,怕自己眼花看錯了。
他關(guān)上電腦,重啟一遍,徑直點開網(wǎng)頁,一個個按下鍵盤上的數(shù)字輸入準考證號,生怕按錯?戳说诙,還不相信。
退出后他又進了一遍,重查,這回終于相信了,一下子高興得說不出話。幾秒鐘后,他對媽媽說“出來了”。
李曉濤“嗖”地一下從沙發(fā)上彈起,說“啊,我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電腦前看,“哦,真錄了!”
那天晚上,她一夜睡不著覺,想著這些年的堅持和奔走,淚如雨下,“終于有著落了”。
第二天,她依然不放心,對丈夫和兒子說:“電腦上的東西不可靠,要實際的。被拒絕過太多次了,怕人家反悔。”
直到2014年8月17日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這家人才真正“心里踏實了”。
張耀東想起上學時,爸爸一天8趟地送他上學。冬天時天冷,風像刀子一樣割人。爸爸騎摩托車在前面擋頭風,“為我的這個事,爸把病都給落下了。沒法說這些事情。”
張耀東知道,父母為他做的事太多了,他不愿想,只是說,不能對不起他們。
張耀東用放大鏡看病人病歷。
硬人
一歲半時,張耀東就開始學走路。他走到哪兒,母親都拉著他。“我絕對不會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李曉濤說。
大學報到時,走在校園里,李曉濤習慣性地拉起兒子的胳膊。一旁的張鑒不樂意,說:“他個大小伙,你讓他自己走嘛。”
李曉濤心里知道應(yīng)該放手讓孩子自己走,但走不了兩步,又習慣性地拉著他了。
但她越來越感到,兒子正在走出她的庇護,不再什么都跟她說了。
張耀東說自己是個“硬人”,“有啥事我就自己扛,解決不了再跟他們說。”
高三時,有一次模擬考試考完,感覺特別難受、走不動路;丶液螅苯犹缮嘲l(fā)上就睡著了。
張鑒給他量體溫,40度,立馬領(lǐng)他到醫(yī)院打針吃藥;貋砗,他責罵張耀東“怎么不早說”,張耀東說“我想著扛一扛就過去了”。
還有一次,在路邊等車時,為了躲開過往的車輛,他撞到了環(huán)保綠化帶的籬笆樁子上,一下子喘不過氣來,“嚇死了”。回家后,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記者問他有沒摔倒過?他直搖頭:“沒有!”張鑒卻透露,有一次洗澡時發(fā)現(xiàn)兒子腿上有淤青,問他他才說是上樓梯時摔倒磕到的。
21年來,張耀東生活在父母用愛編織的城堡。他走不出,于是把自己隔絕成孤島,“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不跟人說”。心情不好時,唱一段秦腔,拉一段二胡,就完事了。
他也曾遇到過心儀的女生,但從沒表白過。問他為什么,他說:“她把我給拒了咋辦?我這人比較謹慎,沒把握的事絕對不做。”
5月23日中午,張耀東與記者來到學校外的一家面館。他抬頭看了眼墻上的菜單,看不清。于是掏出手機把菜單拍了下來。然后把照片放大,頭貼著手機看菜單和價格。
買單時,他點開手機上的計算器,自己算了下吃飯的錢。跟服務(wù)員算的不一樣,他咕噥了句,沒說什么。
回來路上,他又算了下,發(fā)現(xiàn)是自己算錯了。
他全程沒有問人。
這個從小認為自己是正常人、只是視力差了點的男孩,極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可以和正常人一樣。
張耀東被評為湖北中醫(yī)藥大學的“十大校園之星”。
高中時,他加入了學生會秘書處。有同學質(zhì)疑“秘書處要做會議記錄,你能做到不?”張耀東心想“你們說我做不到,我偏要做給你們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他和另一位同學同時記錄,那位同學用明文,他用盲文,結(jié)果他記的比明文還詳細。
大學剛?cè)雽W時,學院為他安排了幫扶小組。一個月后,他就跟輔導(dǎo)員提出“撤了”,自己一個人能行。
同學麥麥提·熱合曼說,班上的同學真心想幫助張耀東,但他不讓幫,“獨立性太強了。”
軍訓(xùn)時,輔導(dǎo)員說可以不用軍訓(xùn),他堅持要參加,“你剛來就弄得跟別人不一樣,讓人咋看你呢”。教官讓他在一旁休息,他也不休息,就在旁邊站軍姿。
眼下,張耀東正在準備明年12月的考研。他知道這又將是個很波折的事情,“等到明年,一家人又要開始寫材料了,就像當年跑高考一樣,再來一遍。”
張耀東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累,“一定要有人在前面走。”
但他依然希望,未來不管是考研還是就業(yè),盲人都能有更公平的平臺。
“你能上到什么時候,我就供你到什么時候。”5月24日晚,兩鬢斑白的張鑒望著兒子說。
張耀東沒有說話,默默閉起了眼。
窗外,籃球場上男孩們的打球聲不斷傳來。那是張耀東不曾觸碰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