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廣州五羊新城小區(qū)樓道垃圾桶“存在”的最后一天。吃完晚飯,金佳佳穿著拖鞋、披著睡衣、拎著外賣盒走到樓道里。房間里還沖著綜藝節(jié)目樂的室友,突然聽到了一聲驚叫,“垃圾桶怎么沒了?!”
桶沒了,是因為“撤桶”。今年9月,廣州召開新一輪的生活垃圾分類處理工作大會,提出將加快樓道撤桶、推進定時定點投放。隨后,撤桶工作在廣州新老小區(qū)中如火如荼地展開。
“早聽說要撤,真撤了還是感覺太突然。”遭遇撤桶后的三天,家住7樓的金佳佳沒有下樓丟過垃圾,裝牛肉粿條和餃子的外賣盒堆放在家門口。撤桶終于按下了“快進鍵”,10月31日的一份網絡投票中,超過85%的網友都表示自家小區(qū)樓道已經撤桶,而撤桶效果、物業(yè)費用等問題也被大量討論著。
有人覺得“太突然”,也有人覺得“習慣了”。其中就包括廣州市分類得環(huán)境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分類得”)總經理楊靜山。十年來,楊靜山先后在越秀區(qū)、荔灣區(qū)推動垃圾分類,帶著極大的熱情,投身于一波又一波的“垃圾分類廣州試點”當中,分類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但對他來說,這并非源于環(huán)境保護的道德激情,而是因為他覺得,垃圾分類是個有“利”可圖的產業(yè)。楊靜山關心的,是廣州這一輪生活垃圾全面強制分類能走多遠?
“又”開始分類了
有心人或許早已發(fā)現,最近幾個月,廣州垃圾分類的步伐,“又”緊起來了。不少地鐵站里的宣傳標牌,都換成了“垃圾分一分,環(huán)境美十分”;小區(qū)或是裝上了嶄新的四色分類垃圾桶,或是撤掉了臟黑的樓道垃圾桶。
但“垃圾分類”這個詞,對于許多廣州人來說,確實又顯得“冇乜特別”。因為聽了好多年,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分就分咯,又不是沒分過。”廣州市越秀區(qū)都府社區(qū)的梁惠霞,在社區(qū)里經營一家小百貨商店,工作日的下午,和小區(qū)的老人坐在店門口閑聊,感覺十分清閑。但她也有不清閑的時候,那是在2010年前后。
這一年1月,廣州正式啟動了垃圾分類推廣工作。伴隨著“簡單分類、先干起來、末端減量”的口號,梁惠霞居住的都府社區(qū)被選為試點,成為廣州最早一批開展垃圾分類的小區(qū)之一。
“感覺很新奇。”作為被選中的8個志愿者之一,梁惠霞要給居民介紹垃圾分類的方法,要給每家每戶分發(fā)不同顏色的垃圾袋,還要每晚上門檢查。小區(qū)里設置了分類垃圾桶,更多居民知道了何為分類。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垃圾桶越用越舊,分類也漸漸蒙上灰塵。對于街坊來說,前端的分類投放,可能遭遇后端的混收混運,分類缺乏長久堅持的動力。對于收運的工人來說,許多時候不得不進行二次分類,勞動量和工作壓力大增。梁惠霞回憶,“差不多過了三四年吧,就不太有人提這個了。”
而在2017年,《廣州市機關生活垃圾分類績效考核方案》印發(fā),垃圾分類納入了機關單位績效考核體系;也是這一年,廣州市城管部門公布了“首批100個開展生活垃圾強制精準分類的樣板小區(qū)”,制定了《廣州市創(chuàng)建生活垃圾強制分類生活居住樣板小區(qū)工作標準》。都府社區(qū),正是這100個樣板小區(qū)之一。
社區(qū)里,垃圾分類再一次如火如荼的展開。除了原有的垃圾分類收集箱,又新增了舊衣物循環(huán)利用箱、舊書籍回收箱。“都府社區(qū)”頻繁地出現在各種垃圾分類的報道和學習資料中。
“再后來?再后來又沒人提了。”梁惠霞笑言,沒人看著就容易松懈,這次分類熱情,也沒能一直維持下去。
分類管理松松緊緊,分類呼聲高高低低。2010至2019年,是梁惠霞反復嘗試垃圾分類的十年,也是廣州反復試點垃圾分類的十年。這十年,廣州嘗試過專袋投放、定時定點、直收直運等分類操作,也開拓了干濕分類街道執(zhí)行的廣衛(wèi)模式和引入企業(yè)合作的西村模式等特色分類模式。
進入2019年,廣州垃圾分類步伐加緊。不久前,都府社區(qū)裝上了“越秀區(qū)第一臺誤時智能分類垃圾桶”,每晚7點,定時投放再一次開始。但這一次,分類能不能走得更遠?
廢物還是資源?
9月18日,在廣州召開的“垃圾分類后端資源化處理高峰論壇”中,廣東省城市垃圾處理行業(yè)協會秘書長鄭建雄,向論壇現場的嘉賓們隆重介紹了分類得總經理楊靜山。“他們屬于廣州最早開展垃圾分類的企業(yè),推薦在座的朋友,都去看一看。”
分類得成立于2008年,那時候對于不少廣州人而言,垃圾分類還是個新概念。十多年來,楊靜山先后在越秀區(qū)、荔灣區(qū)推動垃圾分類,親眼見證并親身參與了一波又一波的“試點”,F如今,楊靜山的微信頭像,還是他早年接受《焦點訪談》關于垃圾分類問題采訪時的視頻截圖。
進入2019年,楊靜山頻繁地出現在各類研討會中,宣講他十余年來參與垃圾分類的心得體會。但在他眼中,以往的垃圾分類廣州試點都是“難言成功”的。
“我們沒必要談過去,你們調研過垃圾么?”談話時,楊靜山喜歡瞪圓眼睛拋出問題,很多人都會被他的氣勢震住,而目前流行的四色垃圾桶就是他批評的頭號“靶子”。
“推廣垃圾分類時,先把垃圾桶統一換成大小一樣、顏色不同的四個,是拍腦袋決策的體現。”在楊靜山看來,每個社區(qū)產生的可回收、廚余、其他和有害垃圾的數量比例存在差異,所以首先要調查社區(qū)中各類垃圾的產生數量,形成數據庫,并據此安排各類垃圾桶的安置比例,他管這叫做“科學管理”。
有了數據作為支撐,楊靜山進一步提出,垃圾分類的關鍵在于“資源的分流”。要抽絲剝繭,把生活垃圾中的“有害物質”以及各種各樣的“可回收物質”分流出來,提高垃圾桶中“廚余垃圾”的含量,為處理做準備。
隨后,可回收物質賣給再生資源回收公司,其他垃圾運到焚燒廠發(fā)電,有害垃圾在專門場所無害化處理,廚余垃圾進行生化處理。
而以上種種,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盈利”。“垃圾不是城市的累贅,而應成為資本逐利的方向;廢棄物處理工廠,可以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
而楊靜山告訴記者,僅通過促進分類和收賣各類垃圾,分類得近年來就能在維持運轉的基礎上,進一步實現盈利。現如今,分類得還投資建設了下游的垃圾處理設備和廠房,計劃將垃圾分類工作做的更長、更遠。
誰來擔當主體?
與都府社區(qū)相隔不到6公里的荔灣華業(yè)里小區(qū),是分類得的辦公所在地。經過華業(yè)里小區(qū)的一處垃圾投放點,正好趕上工人將各種垃圾用車運走。“這沒什么好看的。”楊靜山示意記者趕緊走開。
不讓人看的原因很明顯,這干濕混雜的垃圾,正隱隱散發(fā)著臭味,也與我們想象中,垃圾分類后的整潔、衛(wèi)生存在差別。但楊靜山的想法十分現實,“垃圾分類本來就不是你想象中的干凈、整潔。”
在楊靜山看來,總有人會亂投放垃圾,政府很難時時刻刻都在監(jiān)管,這也是以往垃圾分類試點工作總是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的原因。“監(jiān)管一旦放松,一切回到原位。”
而在分類得位于荔灣區(qū)的“西村街垃圾分類促進中心”,兩位“收買佬”,正用三輪摩托運來一車木板。分類促進中心的墻壁上清楚寫著:廢木材0.05元/斤,玻璃瓶0.1元/斤,平面玻璃0.1元/斤,實際價格則按照當天市場價格執(zhí)行。
“收買佬”為賺錢而來,不是為環(huán)保而來,但在收賣過程中,客觀上推動了垃圾的分流。楊靜山認為,以經濟效益為驅動,吸引企業(yè)和各類主體參與其中,才是垃圾分類良性運轉的根本。
廣州市城市廢棄物處理公眾咨詢監(jiān)督委員會委員、“宜居廣州”創(chuàng)始人“巴索風云”也曾在采訪中提到類似的觀點,“沒有企業(yè)的參與,所有的垃圾分類回收處理都是空談。”
現如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企業(yè)看到了商機、進入這個行業(yè)。企查查數據顯示,截至11月5日,共有3183家今年新成立的垃圾分類相關企業(yè)登記注冊,其中,僅廣東省就有259家。
中國環(huán)境投資聯盟理事長王世汶提到,政策指向往往會為環(huán)保產業(yè)發(fā)展帶來重要機遇。當前,以上海及各地推動垃圾分類為契機,固廢尤其是城市生活固廢處理產業(yè)異軍突起,垃圾分類相關企業(yè)迎來發(fā)展機遇。
“不要用減量思維,要用增量思維。”廣州大學環(huán)境科學與工程學院常向陽教授強調一種“視角”上的轉換。在衡量垃圾分類的成效時,不是單純考察垃圾總量減少了多少,而是關注分類后可利用資源增加了多少,帶來了多少盈利空間,這樣也能吸引更多企業(yè)主體參與進來。
廣州準備好了么?
2009年,廣州市政府就“番禺建垃圾焚燒廠”一事通過網絡廣泛征求實施意見,也引發(fā)了垃圾是應當填埋還是焚燒處理的討論。常向陽告訴記者,雖然目前已經很少有人再就填埋還是焚燒爭論不休,但由番禺事件開始,通過分類減量垃圾,進入了更多市民的關心和討論范圍中。
廣州城市管理技術研究中心主任李湛江認為,廣州垃圾分類可以分為三個不同階段。其中,第一階段是2010年之前的“籌備階段”,廣州作為全國少數幾個垃圾分類試點城市,發(fā)布過不少推進政策,但尚未形成明確、有效的實踐成果。
第二階段,是從2010年到2019年的“試點示范階段”。這是2009年番禺事件引發(fā)關注后,垃圾焚燒矛盾凸顯,政府重啟垃圾分類,先后開展了不少試點示范。
從越秀到荔灣,從東山街道到廣衛(wèi)模式……一波又一波的試點當中,有人埋怨過、有人參與過、有人遺忘過。“但不可否認的是,積累了不少實踐經驗和物質準備。”李湛江說。
反復試點的過程中,廣州人對垃圾分類的認知度提升了,資源回收和處理的產業(yè)鏈條也在不斷完善。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底,廣州政府就已投資建成了資源熱力電廠共七座,分布在蘿崗、南沙、花都等區(qū)域。目前,7個資源焚燒廠、5個填埋場和兩座生物質處理場,每天焚燒1.55萬噸垃圾,2040噸垃圾通過生物質處理,剩下的才用于填埋。
李湛江認為,垃圾分類要真正進入“全面推廣”的第三階段,正是當前的2019年。不論是輿論環(huán)境、政策準備還是技術水平,相比十年前都有了提升,也將真正開始廣州市垃圾全面強制分類。
橫幅拉起來了、撤桶正全面鋪開。已經歷了不少輪垃圾分類的百貨店主梁惠霞很坦然,分類對她來說,早就沒有什么難度。
雖然楊靜山認為現在還遠遠不夠,后端資源化處理還有好多短板要補,垃圾分類的意識仍有待提升,而他管理的分類得還應當發(fā)揮更大作用。
但在李湛江眼中,沒必要過于消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以先分起來。”(文中梁惠霞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