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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22年3月29日，王永彬就已在位于北京市通州區(qū)一個住宅小區(qū)的37號樓4單元3樓的過道里住滿一整年了。

一年前，吳國新給親戚王永彬撥來電話，請他幫忙在家門口住下，從那以后，靠在302門口的折疊床成了王永彬主要的生活空間。除了長時間地睡覺，王永彬最常做的事是側(cè)躺在折疊床上玩手機。他不能久坐，說這一年里躺著的時間太長，現(xiàn)在久坐會頸椎疼。

有一次，租住在301的住戶想進302看看房屋結(jié)構，王永彬打開門。301住戶向王永彬感慨，“你們這房子看著比我那里還明亮，還大。”王永彬說：“里面基本什么都沒有，當然看著大了。”

王永彬在302室門外居住超過一年。攝影/本刊記者張馨予

在71.4平方米的302室，最引人注意的是散落在各個房間的28瓶56度二鍋頭，以及一堆又一堆的空藥盒，這些都是劉金偉前夫楊松康（化名）留下來的。

劉金偉和吳國新都認為自己是302室真正的主人。為了得到302室，劉金偉讓前夫楊松康在近500天的時間里住在幾乎空無一物的屋內(nèi)，不邁出房門一步。吳國新和親戚王永彬則接力守在門口，堅持不離開。

隔門對峙的僵局終結(jié)于2021年10月13日。那天楊松康從302室悄聲翻窗離去，一星期后，吳國新進入了302室。但是，吳國新仍讓王永彬日夜守在門外，以防劉金偉破門而入。至于還要在樓梯過道里生活多久，王永彬到現(xiàn)在都沒有答案。

易房始末

為了確認302室的歸屬，吳國新和劉金偉已經(jīng)向法院提起5次訴訟。

2017年起訴劉金偉之前，吳國新認為自己勝訴的可能性很大，因為當時他已經(jīng)在那套房子里住了11年。

2004年，北漂兩年的吳國新來到通州區(qū)一家家具廠工作，家具廠的老板是李艦。在吳國新的記憶中，李艦是一個仗義的人，“有一個以前在家具廠里做古典家具的老師傅，離職都多少年了，李艦聽說人家得了癌癥，大手一揮就給了他三萬元。”

吳國新在家具廠工作一段時間后，李艦主動向吳國新提出可以便宜賣給他一套房子。吳國新回憶：“李艦這么做，是希望我能長期跟著他干。他找了我三次，前兩次我都拒絕了，因為我認為他在跟我開玩笑，等到第三次，我才認真起來。”2006年1月，在家具廠的年終總結(jié)大會上，李艦把低價賣給吳國新一套房子的消息告訴了員工。隨后，吳國新分三次支付給李艦共計20萬元現(xiàn)金，并通過讓李艦的朋友到其妻子所在美容院消費抵賬的形式，又支付了15萬元，但雙方并未簽訂合同或留下字據(jù)。2007年，吳國新與新婚妻子一起住進了新房。

李艦賣給吳國新的正是302室，這套房子來源于他和劉金偉的換房交易。在2017年10月的庭審上，劉金偉說，302室是政府分給她的回遷房，自己沒有實際居住使用過該房屋，當時李艦正在北京開發(fā)樓盤，愿意以每平方米6000元的價格出售給自己一套大房子，因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資金，李艦就提出讓她把302室折價賣給自己，剩余房款之后再補交，相當于以房換房。

2009年，302室具備了辦理所有權證的條件，劉金偉帶著吳國新及其妻子去辦理了繳納契稅和公共裝修基金等手續(xù)，款項由吳國新繳納。吳國新回憶，由于302室最早回遷人登記的是劉金偉，底單無法修改，所以劉金偉與自己約定，在能夠辦理過戶的時候?qū)?02室過戶給他，劉金偉還把房屋所有權證書原件、契稅發(fā)票原件等票據(jù)原件都留給了他。

但從2009年到2017年，302室始終沒有辦理過戶。“那些年，我隔幾個月就給李艦和劉金偉打電話，問過戶的事。一到晚上，我兩口子心里總想著這件事。”吳國新說，劉金偉當時稱李艦對自己還有承諾，所以還辦不了過戶。

2017年4月，吳國新接到了來自劉金偉的電話。“她告訴我，李艦死在國外了，死在手術臺上，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吳國新說，那通電話以后，他就意識到302室這套房子可能會有爭端。

在劉金偉多次告訴吳國新要“做好心理準備”之后，吳國新率先于2017年9月將劉金偉起訴至通州區(qū)法院，請求確認302室歸其所有，并判令劉金偉將房屋過戶至其名下，但訴訟請求被法院駁回。

通州區(qū)法院認為，涉案房屋登記在劉金偉名下，故劉金偉享有涉案房屋的所有權，另外，吳國新并未提供其與李艦之間的房屋買賣合同及其他購房證據(jù)，并且吳國新稱李艦已經(jīng)死亡，法院無法對此進一步核實，吳國新“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2018年1月，劉金偉反訴吳國新，請求判令吳國新返還302室以及出租該房屋所取得的租金，也被法院駁回。

法院認為，劉金偉雖系涉案房屋的所有權人，但據(jù)其述其與李艦達成協(xié)議，并已將302室折價用以抵付其他房屋購房款，李艦依據(jù)雙方協(xié)議取得涉案房屋的相關權能具有合同依據(jù)，若李艦未按協(xié)議履行其義務，應承擔相應違約責任，而吳國新對涉案房屋的使用權來源于李艦，“并非無權占有”。劉金偉不服判決，向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二審維持原判。

2019年1月，劉金偉又將李艦起訴至通州區(qū)法院，請求解除其與李艦的口頭《房屋置換協(xié)議》，并判令李艦返還涉案房屋。法院認為，劉金偉并未提交有效證據(jù)予以證明雙方之間存在任何協(xié)議以及協(xié)議的具體內(nèi)容，在協(xié)議內(nèi)容都無法確定的情況下，劉金偉主張解除合同依據(jù)不足。

對峙僵局

經(jīng)過4次判決，法院未判令劉金偉將302室過戶給吳國新，但也認為吳國新對302室并非無權占有。劉金偉與吳國新開始以其他方式搶奪302室。

曾經(jīng)可以正常出入302室的吳國新，在2020年5月底發(fā)現(xiàn)開門成了一個問題。302室的門鎖鎖眼在一個星期內(nèi)被堵住3次，他只得不斷更換門鎖。

2020年6月19日，吳國新下班回家后，發(fā)現(xiàn)302室內(nèi)的雙人床、冰箱、洗衣機、沙發(fā)等家具家電全部被堆在了樓下的自行車棚里，門鎖被拆開，原本的防盜門外又多了一扇門，這次真的進不去了。后來，吳國新知道劉金偉已經(jīng)在2020年6月10日將302室賣給其姐姐的前夫，其姐姐前夫已經(jīng)拿到了302室的房產(chǎn)證，劉金偉前夫楊松康則于2020年6月19日當日住進了302室。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于2022年3月24日看到，302室最初的防盜門布滿被錘子、撬棍砸過的印記，防盜門右上角凹下去一個破洞，破洞連著一道延伸幾十厘米的裂痕，這些都是吳國新在2020年6月19日之后的幾個月里陸續(xù)砸出來的。“砸得沒有規(guī)律，隨時生氣的時候、想砸的時候，就去砸了。”吳國新砸門的時候，楊松康就通過被撬壞的鎖孔往屋外噴尿、噴辣椒水、噴干粉滅火器。

除了時不時地砸門，吳國新還決定24小時守在302室的門外。6月天熱，第一晚，吳國新在302室門外鋪了一個瑜伽墊，帶了一條毯子，就住了下來。門外的物件是一天天變多的，吳國新之后又帶來了熱水壺、小風扇、折疊椅、木凳、抽紙。居民上樓下樓時，總會不小心踩到吳國新的瑜伽墊，他就把頭扭過去面對墻壁，“還是挺不雅觀的。”上班去不了公司了，吳國新先是請假，后來用電腦在門外遠程辦公。

302室屋內(nèi)散落著28瓶二鍋頭，它們變成了吳國新防止劉金偉再度翻窗進屋的道具。

吳國新不僅守在屋外，也給屋內(nèi)斷了水和電。住在302室的楊松康不邁出房門，沒有任何生活物資，劉金偉和她姐姐就在每天上午10點40分左右，用繩索把水、飯、充電寶吊到302室的客廳陽臺，偶爾也送煙、酒、藥。每天送完東西，劉金偉或她的姐姐會走到2樓與3樓之間的平臺，用手機拍下守在門口的吳國新，證明對方擾亂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吳國新也用手機拍她們。

守在門外的時間逐漸超過了吳國新的預期。吳國新買了一張折疊床，帶來了適合冬季的被褥。2021年除夕當晚，吳國新吃了一頓餃子，劉金偉也把年夜飯用繩子照常吊了上去，吳國新向劉金偉拜年，“新年好。”

一個月后，吳國新請親戚王永彬接替自己守在門口。那時，雙方已經(jīng)不再會爆發(fā)激烈沖突，只是沉默地對峙著。王永彬說，吳國新叮囑自己：“不要說話，不要吵鬧，不要發(fā)生打罵。”

從到的第一天起，王永彬就沒有與一門之隔的楊松康說過一句話。但是他對楊松康的生活了若指掌。防盜門幾乎被砸得支離破碎，門內(nèi)的所有動靜王永彬都能聽見。楊松康每天早上七八點起床，起床后就繞著屋內(nèi)一圈圈走路。白天楊松康愛哼歌，“最喜歡哼刀郎的歌，手機里有時也放。”

屋里的味道也不可避免地傳到屋外。中午吃飯，楊松康習慣喝幾口酒，二鍋頭的味道就在12點左右準時飄出來。因為屋內(nèi)斷了水，楊松康上完廁所只能攢著用送來的水沖，臭味從門縫往外鉆，王永彬只能用膠帶把門四邊的縫隙封起來，但還是能聞見。

2021年10月13日，王永彬發(fā)現(xiàn)屋里的聲音和味道好像消失了。王永彬給吳國新?lián)苋ル娫挘?ldquo;里面好像沒人了。”吳國新趕到小區(qū)，在樓背后觀察302室客廳的陽臺，發(fā)現(xiàn)陽臺鐵絲網(wǎng)被剪開了一個不易被注意的洞。吳國新順著一樓和二樓的防盜窗爬到三樓，從洞里鉆了進去，發(fā)現(xiàn)楊松康真的離開了，離開前在屋里安了兩個監(jiān)控攝像頭，連著充電寶，正對著門口，還有三根直徑10厘米左右的長木棍頂著門。

302室原本的防盜門。本版攝影/本刊記者張馨予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劉金偉和她的姐姐照常從老地方給302室吊水、吊飯，吳國新和王永彬也如往常守在門外。與此同時，吳國新聯(lián)系上裝門師傅，定做了一扇外開式的門，這樣的門更容易安裝。

2021年10月20日23點，吳國新用一把梯子再次爬進302室，并在第二天上午讓裝門師傅過來換門，“我告訴師傅，只給你20分鐘時間，必須要裝好。”裝門師傅開始換門不到15分鐘，劉金偉趕到了，門還剩一個螺絲釘沒安上。王永彬趕緊關上了門。

消失的關鍵人物

重新進入302室之前，吳國新已經(jīng)于2021年7月以排除妨害為由起訴劉金偉和楊松康，劉金偉的前姐夫則幾乎同時向法院起訴吳國新，請求排除妨害，目前案件仍未下判決。

通州區(qū)法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吳國新與劉金偉的案件正在審理中，不便透露案件相關情況。

在法院作出判決前，吳國新沒有對302室做什么改變，維持著楊松康離去時的樣子，他留下的多波段收音機、充電寶、食物包裝紙、藥盒都放在原處，喝了一半的二鍋頭留在臥室窗臺上，王永彬偶爾會倒幾滴出來擦手機。

盡管楊松康已經(jīng)不住在302室，劉金偉和她的姐姐還是會像過去一樣到302室門口拍照，看看王永彬是否離開，只是來的時間不再固定，有時隔幾天來一次，有時一天來幾次。吳國新不敢讓王永彬離開。雙方仍僵持不下。

北京金訴律師事務所律師戴金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前之所以會出現(xiàn)隔門對峙的僵局，是因為雙方都希望通過實際占有房屋的方式，反向證明自己對房屋擁有權利，以及證明自己不放棄對房屋權利的決心。

北京瀛臺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正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現(xiàn)有的4份判決書中，可以知道吳國新并沒有被法院認可具有物權，但法院認可吳國新基于與李艦的交易取得了房屋的使用權。同時，法院認為劉金偉雖然是登記的物權人，但已經(jīng)把房屋折價給了李艦，也就是可能已經(jīng)處分了所有權，問題是房屋所有權是處分給了李艦還是吳國新，以及劉金偉是否已經(jīng)把自己的物權完全處分。“在事實沒有完全查明的情況下，法院并沒有認定物權到底歸誰”。

王正陽認為，化解僵局的關鍵還在于查明事實，李艦作為唯一能把房屋和雙方串起來的核心人物，對于第5次訴訟查明事實至關重要。

劉金偉與吳國新其實都對李艦的死訊抱有疑問。2009年以來，在北京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李艦官司纏身，2016年，李艦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去向成謎。在2017年7月劉金偉與吳國新的通話中，劉金偉說：“我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劉金偉與吳國新曾花了幾個月尋找李艦，并試圖聯(lián)系他的兒子，但都沒有成功。2022年3月24日，李艦注冊公司所在村委會的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很多人都知道李艦死在國外了，“這個人是找不到的，不用費勁了。”

關于劉金偉與李艦交換的房子，劉金偉曾在2017年10月的庭審上說，約定沒有實際履行，“城里的房屋還沒有交付給我”，這也是劉金偉堅持尋找李艦的原因。但吳國新堅稱劉金偉曾告訴自己，她已經(jīng)住進了李艦給她的房子，吳國新在與房地產(chǎn)交易中心的有關部門溝通后，發(fā)現(xiàn)李艦開發(fā)的小區(qū)里有一套房屋登記在劉金偉姐姐名下，物業(yè)登記人則是與劉金偉兒子同名的人。

無論李艦是失蹤還是死亡，他的消失已然讓事實更難查明。王正陽說，劉金偉和吳國新都沒有積極主動將真實的交易以書面的方式完善下來，現(xiàn)在劉金偉不能證明自己和李艦達成的是何種交易，吳國新也不能證明自己對李艦的房款支付完成到了什么程度，這導致案件事實沒有完全查清楚，這也是此前4次訴訟都沒有被支持的原因。

吳國新說，當時與李艦的交易沒有簽合同，“可能是我一生中犯的最愚蠢的一個錯誤。”

對于正在進行的排除妨害訴訟，王正陽認為，還是需要找到李艦的繼承人，看他是否能提供更多線索，并且雙方也要盡可能找到更多的證據(jù)作出舉證，讓法院更好地查明事實，為房屋權屬的僵局解扣。

不被接受的調(diào)解

當年吳國新以35萬元購得的房屋，現(xiàn)在的市場價已經(jīng)超過280萬元。“北京房價近20年來漲幅特別大，所以類似的房產(chǎn)糾紛案件在北京普遍存在，最近幾年更常見了。”戴金花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專注房地產(chǎn)類案件，每年都會接觸到幾十起類似案件。

通常，在證據(jù)都存在瑕疵的情況下，戴金花會建議委托人選擇調(diào)解方式解決爭議，定紛止爭。“在這個案件中，僵持的局面實際上對雙方都不利，誰都沒有拿到房子。住在房子里的人沒有享受到房屋帶來的幸福和快樂，守在門外的人更是這樣。”

吳國新說，從2017年到2020年，自己曾多次找劉金偉尋求調(diào)解，最后一次提出的條件是雙方一人一半，但是都被劉金偉拒絕，“她只同意給我?guī)兹f塊錢，談不成。”

吳國新和劉金偉爭奪的房屋位于北京通州某小區(qū)。

通州區(qū)馬駒橋鎮(zhèn)黨委宣傳部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房屋所在社區(qū)的負責人曾在沖突發(fā)生前期對吳國新和劉金偉進行調(diào)解，但雙方都不認可。

“如果雙方不接受調(diào)解，一定要探究一個結(jié)果，并且案件的事實還一直不能查清，那么房屋所有權到底歸哪一方，這個結(jié)論還需要時間去解決。”律師王正陽說。

守在302室門外的一年，王永彬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他和小區(qū)的保安混熟了，送了幾包煙，到保安室刷牙、洗臉、洗澡，吃飯在附近的小餐館解決。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玩手機。楊松康離開后，王永彬可以在屋里刷牙洗臉，可以自己做飯，但還是習慣躺在門外的折疊床玩手機，因為屋里沒安Wi-Fi，在樓道可以蹭網(wǎng)絡。

2022年1月31日，大年二十九，吳國新給王永彬送來了五張福字，王永彬把它們一張張貼到302室的正門和屋里。

王永彬記得多年前第一次來吳國新家，那時一進門能看見鋪了紅色桌布的餐桌，玫紅色的沙發(fā)，左右兩側(cè)的臥室擺著大雙人床�，F(xiàn)在那些地方已經(jīng)空著。

吳國新電腦里也存著過去用數(shù)碼相機給302室拍的照片。他說：“那時候我剛來北京打工，就有了一套房子，大家都覺得羨慕。裝修完以后，親戚們都到這兒來吃飯，或者打打麻將。那算是最珍貴最美好的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