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固原市彭陽縣交岔鄉(xiāng)關(guān)口村,春天來得要晚一些。4月21日,曹兵才把30多畝玉米全部種下去。次日又去地里巡視了一遍,他扛著鐵鍬檢查地膜有沒有被風掀開,然后鏟土把地膜蓋得更嚴實。他心里踏實下來,只等一場雨水到來。
這是一個位于西北黃土高原上的村莊,厚重的土地充滿著通往詩歌深處的真實意象,簡單又直接:風呼呼地吹,陽光直射大地,缺水的空氣里散發(fā)著泥土的味道。
“多么單調(diào)的村莊/依此,省略 山路晃蕩而過的人影/省略——耕牛,這種珍稀動物/省略,飛過頭頂?shù)穆槿?許多細微之物,不再計較……”曹兵用他的詩勾勒著熟悉的風、土地,以及“單調(diào)的村莊”。
▲曹兵在田間勞作
今年49歲的曹兵,算是村里唯一的“詩人”,已正式寫了七八年詩。他皮膚黝黑,身形干瘦,讀完初中后就離開村莊,守過油井,干過建筑工,開過壓路機……2023年年底,他出版詩集《我在田野等風吹過》,曾在《詩刊》《星星》《草堂》等知名詩刊發(fā)表百余首詩作。
他至今未婚,保持著一貫的沉默。5年前,他回到老家,種地養(yǎng)羊,照顧年邁多病的父母。在村里,幾乎沒人在乎他寫的詩,年輕人都在奔忙,去城里開餐館、搞建筑、跑出租車……
黃土高原上,風一直在吹。曹兵的詩輕輕叩問:“是什么,讓我們?nèi)绱酥斝∩魑?是大風,還是這毛刺般的生活?”
40歲以后,重新打量村莊和自我
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曹兵不用再把木炭添加進火爐。晚上躺在床上,他會讀一本詩集,或者用手機敲打出醞釀已久的詩句,或者,只是望著天花板無法入睡……
夜晚的村莊如此安靜,沒有風的時候,他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曹兵的家和他的三輪車
他的家是三間瓦房和兩個廢棄的窯洞,在狹長的山坳里,單家獨戶,最近的鄰居也在一公里開外。溝底是一溜白楊樹,對面山丘是一階一階的梯田裸露著黃土。如果再早半個月,屋后山坡上還盛開著繁盛的桃花,那是野山桃,只有桃仁可賣錢。
▲曹兵的家在一個山坳里
紀錄片導演張志同從銀川遠道而來,趕在桃花盛開時拍攝曹兵,他說沉默的曹兵從艷麗的桃花叢中走過,有一種莫名的反差和隱喻。
張志同近期在拍“閱讀”系列的短紀錄片,他覺得閱讀是心靈的“避難所”。他沒有去解讀曹兵的詩歌,只是在喧囂的環(huán)境下去尋找部分“證據(jù)”:一個農(nóng)民詩人如何在閱讀與寫作中,找到一種自洽和平靜。
坐在床沿上,曹兵咧嘴笑著,露出整齊的板牙。他皮膚黝黑,干瘦,有些局促地介紹著熟悉的村莊和土地。對于寫詩,他表示自己“有些天賦”,雖然只讀完了初中,但對生活和環(huán)境有著天生的敏感。
▲曹兵在家讀書
詩歌讓他找到一種表達方式。七八年前,他在工棚里感到苦悶,意外加入一個詩歌QQ交流群,第一次寫下有些像詩的句子,“其實就是表達一種心境和情緒。”
不斷地閱讀和學習,讓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語言,表達變得流暢。他開始把熟悉的村莊和工地寫出來,也寫得愈加準確,愈加深刻。他的詩開始得到專業(yè)認可,陸續(xù)在《詩刊》《星星》《草堂》《飛天》等知名詩刊和文學雜志上發(fā)表。
這個黃土高原的農(nóng)民,在40歲以后,開始重新打量毫不起眼的村莊和自我,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父親老了,我再沒有外出”
種下30多畝玉米地,曹兵只用了一個星期。對他來說不算累,翻土、播種、覆蓋地膜,都是機械操作。“要是以前,半個月也種不完,還要一大家人在地里忙活。”
▲黃土高原上,最容易栽活的是楊樹
接下來的村莊,時間又慢下來。曹兵只盼著雨水及時,土地變綠,山上的枯草也隨之變綠。
20多只羊在去年底賣掉了,30多畝地承載著曹兵一年的收成。他算了一筆賬,一畝玉米地各種成本算下來差不多500元,收成好的話,30多畝玉米有2萬元收入。
雖然打工20多年,但曹兵從未太遠離開過村莊。他早年在陜西延安做建筑工,守了三年油井,后來又在寧夏銀川、固原境內(nèi)和周邊的工地上干活;氐酱迩f之前的幾年,他在高速公路建設(shè)工地上開壓路機。
2019年,父母身體不好,先后住院,曹兵回到老家就沒有再出去。弟弟讀了大學,如今在彭陽經(jīng)商,他主動攬下了照顧父母的責任。
彭陽屬于寧夏中南部的西海固地區(qū),西海固是固原市西吉、原州、涇源、隆德、彭陽,吳忠市同心、鹽池、紅寺堡和中衛(wèi)市海原等多個縣區(qū)的概稱。歷史上,西海固有著“苦瘠甲天下”之稱。而在苦瘠背后,曾是當?shù)厝罕婇L期“喝水難”的問題。
有關(guān)村莊的往事,曹兵有著很多關(guān)于缺水的記憶:夏天下雨后努力把水蓄到水窖里;干旱的年份里,會跑到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去排隊拉水……
曹兵回到村里時已經(jīng)用上了自來水,缺水的困境成為歷史。據(jù)媒體報道,如今的西海固已脫胎換骨。2016年,寧夏中南部飲水水源及連通工程建成通水,西海固100多萬農(nóng)村居民解決了喝水難問題。
賣掉羊后,曹兵不用每天去割牧草、喂水,他的生活變得更加清閑。
曹兵并非不想養(yǎng)羊,村里的養(yǎng)殖戶很多。他在詩里寫道:“父親老了/我再沒有外出/接過父親養(yǎng)的羊,十只,也許二十只,并不重要/割草,喂羊,和小時候一樣……”他說,賣掉羊有些“迫不得已”,有時候他難免出門一趟,讓年邁的父母經(jīng)管羊群,自己不放心。
“風從原路吹來,一個人有了舊痕跡”
經(jīng)歷異地搬遷后,離曹兵家一公里多的村部所在地成為相對密集的聚居區(qū)。這里有商店,也可以購買農(nóng)資,幾個老人在大樹下聊天,曹兵路過時,輕聲跟長輩打著招呼。
曹兵說,村里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去城里了,開餐館、做建筑工、跑出租車……也有人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很多村里人有著“鄉(xiāng)土情結(jié)”,掙了錢回到老家后建大房子,還有修建成新式窯洞的。
曹兵屬于另一種回到村里的人,他默默地回來,沒有掙到錢,但帶回了詩歌。
▲屋后的山頭上,陽光和風都很直接
他的詩被轉(zhuǎn)發(fā)在村民群里,有村民稱贊寫得好。但曹兵并沒有在這個群里,在村里,他遇到的有關(guān)詩歌的討論,更多的是“寫詩掙不掙錢”。
這個問題讓曹兵有些為難,他說掙錢,似乎有些不實際。他收到過很多次稿費,也拿過一些征文比賽的獎金,但遠夠不上“掙錢”。他說不掙錢,人家又補一句:那寫詩干什么?這便讓他變得窘迫起來。
沒有結(jié)婚,也會成為村里人“關(guān)切”的問題。他們在問為什么的時候,曹兵總有一種被戳中軟肋的感覺。曹兵說,回到村里,他不得不面臨這樣的現(xiàn)實。父母以前會催他趕緊找個媳婦,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也逐漸“坦然了”。
曹兵有過陰差陽錯的愛情,最終不了了之。他說主要因為清貧和性格木訥,以前有過一個銀川的女友,談了幾年,最后變成網(wǎng)友。
他給村里人留下沉默寡言的形象。平時少與人接觸,有關(guān)詩歌和結(jié)婚的問題,曹兵習慣了打個“哈哈”敷衍過去。
他不喝酒,抽劣質(zhì)煙,專注于讀詩、寫詩。天將晚的時候,他寫下“一天仿佛一瞬,螞蟻并沒有在原地打轉(zhuǎn)/菜園里,辣椒,白菜,黃瓜都有向上之心/風從原路吹來,一個人有了舊痕跡”。
“一個微小的人,才好作筆”
4月23日上午,固原市“4.23”世界讀書日暨全民閱讀系列活動啟動儀式在西吉縣舉辦,曹兵受邀參加了活動。頭天下午,他從家里出發(fā),趕到60公里外的固原市區(qū),在弟弟家住了一晚后,清早6點起床搭車趕到西吉縣。活動持續(xù)到中午,他還沒來得及吃早飯。
▲曹兵在固原市“4.23”世界讀書日活動上
因為很少參加這樣的活動,他多少顯得有些拘謹。他更喜歡在家里的那份自在與安靜,有時候坐在屋后山梁上,曬著太陽,吹著風。他說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微小的人,才好作筆/輕輕地,割開自己”;“在鄉(xiāng)下,各活各的/偶爾談起天氣。風是風,雨是雨”。
曹兵的詩集——《我在田野等風吹過》,厚厚一本,收錄了208首詩歌。他的詩里寫到風,“時間的窄門”;寫到村莊,“大地上的事物”;寫到愛情,“你好,于小姐”……
▲曹兵的詩集
黃土高原上的村莊里,日子無聲無息,一陣荒蕪一陣綠。
曹兵看到的村莊,人們大多只關(guān)心種地和養(yǎng)羊。千百年來,簡單的生活循環(huán)往復(fù),無數(shù)的故事在這里流傳,又如同從未發(fā)生過。
面對記者,“沉默寡言”的曹兵頗為健談,知識面極廣,時事和社會熱點都有了解。他把自己和村莊放在大時代里去觀察,能夠厘清發(fā)生過的和正在發(fā)生的變化。
他的詩寫著自己熟悉的“零零碎碎”,那些曾經(jīng)干過的工地、夜晚的工棚、跟他一樣的打工人,以及生養(yǎng)他的村莊和土地。他說要寫自己,也寫土地,以及和他一樣的農(nóng)民群體。
曹兵對詩歌有著近乎癡迷的態(tài)度,他說現(xiàn)階段正處于瓶頸期,到了“想寫好而寫不好”的階段。但他篤定自己會堅持寫下去,中國的詩人大多只在年輕的時候?qū)懺姡?0多歲才開始寫詩的他希望自己越老越能寫。
他簡陋的書柜和床邊堆滿了書,大多是各種詩集。西北風沙大,書頁上總能摸到微塵的顆粒。他說,“讀詩和寫詩讓人幸福”,詩歌讓他找到了一種自信,他覺得自己雖然“微小”,但有了特定的意義。
攝影:楊靈